这风没停过,打在窗户上闷响,不知哪家正在烧晚饭,土豆烧肉的香味直往人屋里钻。
汤雨繁双腿折起,抵着书桌沿,整个人蜷在椅子上。
第一个没有假期作业的寒假着实让人不太适应,高中时总说以后有空了要怎么样,现在真闲下来想玩一会儿却不知道玩什么,她索性翻翻以前的笔记本,手机放在书堆上,屏幕始终黑着。
十点过半,估摸葛霄快到家,汤雨繁转移阵地到客厅沙发,确保能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好第一时间见到他。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她打开了电视,声音调得很低。
餐厅的灯还昏昏地亮着,电视机光格外刺眼,刘建斌出来接水,哪知道深更半夜电视还开着,把他吓了一跳,随后才看见沙发上还有个人,吓了第二跳。
刘建斌问你干嘛呢?汤雨繁说我睡不着,看会儿电视。
自从离家上大学,女儿在刘建斌心里变得难以捉摸。正如现在,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大晚上跑出来看电视,放在从前肯定是要和汤翎申请的。
刘建斌把这一切归结为她姗姗来迟的青春期,还是顺着为好,只说那你动静小点儿,别把你妈惊醒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刘建斌没再多叮嘱,接完热水便回了主卧。
电视里播着《地球脉动》,汤雨繁无心看,靠着沙发抱枕出神。
上回这么巴巴儿坐在客厅听楼道响声还是去年,他和他堂哥打架那天。汤雨繁的第六感准得出奇,心里想着今天不会等不到他吧,葛霄还真没回来。
整整一个小时,五楼通往六楼的楼道都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楼下不知哪户门响,模模糊糊。
人没动静,消息也不回,是今天请假在家吗?
汤雨繁面对葛霄的事一向没什么分寸,没见就去找。她裹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出门,轻车熟路摸上六楼。
钥匙圈还是那个毛绒小狗,钥匙插入锁芯时小狗一晃一晃,汤雨繁动作一顿。
门没反锁。
他不在家。
钥匙一拧,往外一抽,再一拧,咔哒一声格外清脆,惊醒了楼道的声控灯。
屋里没有人,没有猫,如她所想,葛霄果真不在家。
汤雨繁杵在门口,没往里进。
她总算理解葛霄为什么那么怕黑了,他家家具寥寥,客厅显得特别空,两道黑洞洞的卧室门像要把人吃进去似的,灯一关真叫人发怵。
她又拨了通电话给他,仍然没人接听。
没辙,只能打道回府。汤翎似乎已经入睡,这么大动静都没闹醒她,汤雨繁轻轻关上卧室门。
没心情换睡衣再上床,汤雨繁索性蹲在屋门口,又编辑两条短信,同样石沉大海。
她手臂伏在膝盖上,圈着,另一只手反折搭在肩膀,组成五分钟的避难所,足够将脸埋进去。形容不出什么感觉,心里闷闷的。
就葛霄那个性子,哪天提前十分钟放学都要和她讲。哪怕最近两人聊天频率锐减,葛霄还是会挑一些要紧事告诉她,像是汤勺送去他妈妈家住啊,最近要期末考啊,云云。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相比之下,她和薛润的联系就更少了,因为薛润要训练,常常聊着聊着人就不见了。
初中那会儿大家还只用扣扣,一到寒暑假薛润就要去集训,十天半个月都找不到她人影。
她们俩没有每天都要互通日常的习惯,所以每次开学,薛润多少都会有些小汤不知晓的变化——烫头发、剪刘海、换书包。
汤雨繁跟着其他同学一块夸奖她:头发像自来卷一样呢。那时她并不会因为自己没有参与对方某段生活而感到失落。
现在呢,习惯养刁了,长达半年的战线使汤雨繁打心底默认葛霄什么事都会和她说,他们是彼此能够毫无顾忌地商量所有事的存在。
她认为葛霄就像他告诉她的那样,每天喂猫、吃饭、写讨厌的数学题到半夜十二点。当她再次切实回到葛霄的生活,这里却只剩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前些天联络时他连一个字儿都没提。
汤雨繁把鼻尖重重压在臂弯,短暂气闷使她很快冷静下来,茫然后是荒凉的失落,要把她肺泡的空气挤压殆尽。
许是睡前那一通折腾,汤雨繁今晚难得做梦。
又是那个梦,顶楼天台,远远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步一退,逼近天台边,咆哮着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今天不打死你。
风大得仿佛要把人刮下去才罢休,晾晒的被单正猎猎作响,像只乳白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半空中无助地打旋儿,随后俯冲向地面。紧接着,一声尖锐嚎叫划烂了天,从那道伤口当中流出雨,透明的血。
汤雨繁倏地回过头,天台边空无一人,徒留斑驳的绿栏杆立在原地。第二声嚎叫来得更凄厉、悲烈,天河倒灌。
被单呢?她满心茫然,掉下去了吗?掉在地上就要重新拿回家里洗了。
汤雨繁努力朝天台边走,腿被埋在地里,往前挪一步比登天还难,好不容易靠上围栏,狂风呼啸,吹得她睁不开眼,当真要将人卷上天。她手指紧紧扒在栏杆上,生锈的表面磨得人手掌心生疼。汤雨繁探着身子往下看。
楼高比她记忆里的要夸张太多,总也望不到底,白鸟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早就摔断了骨头,陷在水泥地里,变成一块长长的白布,歪七扭八盖在急救担架上,中间不知躺着谁。四周围满了人、人、人,一眼望去活像花圈。
第三声嘶吼——这次是嘶吼,骂你虎毒不食子啊。救护车鸣笛随之响起,经久不绝。汤雨繁手臂发酸,扶着栏杆下台阶,脚下没踩实,左脚下意识一蹬。
她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卧室天花板,失眠时数过无数次的吊灯花纹,熟悉得让人安心。
幸好是梦,还好是梦。
左腿抽筋般的疼痛还未消退,屋内一片漆黑,约莫着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窗外不知哪家的狗在叫,模糊,朦胧。
汤雨繁撑着坐起身,心慌得厉害,发了好一会儿愣才想起去摸手机,信息栏仍然无人回应。
梦魇的恐惧驱使她拨了通电话出去。
去哪儿了?
你到底去哪儿了?
不出所料,无人接听。汤雨繁将手机随意丢在旁边,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淅沥雨声,薄薄地打在窗玻璃上,狂吠的狗不知何时歇了气。她手肘抵在屈起的膝盖上,下巴颏圈在手掌之下,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次日一早,家里人便起来忙活午饭,刘建斌提议吃饺子,被汤翎一票否决——饺子是留到大年三十吃的,自然不能提前亮相。
想着汤雨繁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在外面更是吃不好,于是汤翎狠狠心,上菜市场买了几只螃蟹。
忙和一上午,把螃蟹收拾干净,刚准备起锅才发现家里生抽只剩一个底儿,便打发汤雨繁去买。
昨夜落过一场急雨,早晨难得迎来晴天,一出太阳都来遛弯晒暖,楼下电线杆的象棋桌重新支起来,里里外外围满两圈人,旁边坐着个七八岁的小孩,正在太阳底下打瞌睡。
想着晴朗,汤雨繁今天没戴围巾,谁料到这太阳只晒不暖,风还是不小,她拢紧领口,加快脚步往院门口走。
汤雨繁还盼能碰见他——从前一贯如此。毕竟住得近,你这里出门,他那里听得一清二楚,真想碰头都不必发消息确认,就换好衣服跟着下楼了。
常有汤雨繁被派去跑腿,前脚刚穿过小广场,葛霄后脚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了。
心里惦记着,刚走过拐角,汤雨繁往后瞄了一眼,却没看见任何东西,裹进袜子里那一高一低的裤腿,或电动车的车轮,什么都没有,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习惯。她想,郁郁踢开脚边的小石子。
习惯,好可怕。
这点儿路她足足晃悠了二十分钟,回到家还被汤翎训:你再磨蹭一会儿螃蟹都游回老家了。
汤雨繁没说话,生抽放进洗菜池,打了遍肥皂,沥净水随手放在餐桌。她爹正蹲在客厅擦空调。
也对,这两天该年前大扫除,想着能干多少是多少,汤雨繁换下外衣,打湿抹布去擦门。
父女俩干着手里的活,一时只剩厨房里抽油烟机的闷响。汤翎准备烧螃蟹。
汤雨繁折起抹布擦门缝,堪堪犹豫,还是开口:“爸,你有王佩敏阿姨的手机号吗?”
话出突兀,刘建斌一愣,似乎在回忆王佩敏是何方神圣:“你说葛霄他妈?”
“嗯。”
“没有吧,我好像没留过她电话。”刘建斌说着,拿出手机翻翻,又问,“你要他妈电话干嘛?”
“葛霄之前托我找套押题卷,我这不给捎回来了。”汤雨繁没往刘建斌那边看,继续忙手里的活,好让语气听着像是随口一说,“结果联系不上他。”
“联系不上?我之前还在楼道里碰见过他,大概是上周吧——这两天好像确实没再听到楼上有动静了。”刘建斌收起手机,“要是送卷子,那也不急。你拿给我,改明儿我再碰到他,代为转交。”
这哪儿成啊。汤雨繁顿了两秒,紧急找补道:“他钱还没给我呢。”
难得她嘴比脑子跑得快,这找补找得拆西墙补东墙。
好在确有成效,刘建斌一听这话门也不擦了,上里屋翻出自己从前在热电厂工作用的电话簿,巴掌大的胶皮本。
刘建斌眯着眼睛翻了半天,指出一页给她看:这个,这应该是葛鹏程的电话。
这电话簿看得出有些年头,纸页发脆,上面的字迹也模糊。本子还没在她手上捂热,赶巧汤翎出来拿生抽,汤雨繁顺手塞进衣口袋,朝她爹使了个眼色,绷嘴摇摇头。
刘建斌心领神会,走出里屋,接手锅里还没做好的螃蟹。
汤雨繁揣着小本子钻回卧室,葛鹏程的电话有什么用呢?奈何她此刻病急乱投医,照着上面模糊起毛的字迹输入号码,谁料刚拨出去就有响动,惹得她微微一惊。
唉,还是那个机械女声,一板一眼地说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汤雨繁摁掉电话,烦躁地捋了下额前的头发,盘腿坐在地板,眼看那一寸短短阳光在地板上慢慢爬,爬到床脚,刘建斌在外面吆喝:“出来洗手吃饭了。”
她爹显然也惦记,见女儿出来端饭,气声问:“打通了?”
汤雨繁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干笑,点点头。
下午她索性不趴在手机前面等了,在电脑上找了部英文电影,总得找点儿事干,转移转移注意力。
汤翎进来送水果,见她戴着耳机,问你怎么又玩上电脑了?汤雨繁自有一套说辞:看美剧,磨语感,室友推荐的。汤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没再多问,放下水果就出去了。
耳机里的声音不大,依稀能听见客厅的响动——刘建斌在灌腊肠。
午后更暖和些,阳光慷慨地晒进来,叫汤雨繁看电影都能看困,仍然蜷着坐,下巴支在膝盖上,眼皮打架。
影片定在达西远远穿过晨雾的那一秒,她手机屏幕亮起。
瞌睡到电影结束,汤雨繁迷糊过来,拿手机想看时间,这才看到消息栏里的新短信。
是没存过的陌生号码。
这点儿迷糊算是彻底醒了。控制不住地,她手都有些抖,锁屏密码摁得太匆忙,输错一次才解锁。
——是我。我妈准备找律师走起诉流程,我在她那边暂住几天,猫也在。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手机坏了,还没补手机卡,这是借别人的。不用回,别担心。这两天风大,晚上睡觉一定关窗。家里有麻薯,走前我放冰箱里了,你记得拿出来吃。
如此家长里短式的行文风格,没署名她也知道是谁。
葛霄发消息就喜欢按逗号分条数,发短信也是如此,你不打断他能发两屏,跟短信不要钱似的——难为他一口气能发完这么一长串。
汤雨繁将这条长长的短信反复看了三遍,依他所言没回复,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不发消息你担心,他发过消息你还担心,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汤雨繁忍不住腹诽自己,起身关上了卧室的窗户。
收到他的信息,汤雨繁总归安心许多,这才有心情从行李箱里掏卷子。她今天状态不好,硬着头皮写完两篇阅读,完成每日指标就收手。
汤翎傍晚照常去超市淘打折水果,刘建斌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睡着,汤雨繁得空往外溜。
昨晚摸黑进葛霄家,黑得她愣是没敢往里进,下午就好很多,葛霄走前没拉窗帘,晒得房间暖洋洋。
汤雨繁轻手轻脚关上门,竟松了口气。
恰好手机又亮,汤翎的语音消息,提醒她六点去摘阳台的衣服,晚上又有雨。
出来的时候随便穿了双宽松鞋,一蹬就掉。
她手里回着信息,头都没低,腿往左边探,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毕竟往常进他家第一件事就是换拖鞋。
葛霄总把她的凉拖鞋摆在他鞋旁边,鞋口朝门,以保她换下鞋就能踩上拖鞋,不用再金鸡独立找鞋口。
光是换鞋这个动作,去年夏天她整整做了六十二遍,从一开始认真把自己的鞋摆端正,到最后熟到能够闭眼在他家转一圈都不撞墙。
如今她腿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拖鞋估计早被他收到鞋柜里了。脚却顺从本心地踩下去。
轻而易举地,踩进拖鞋的鞋口里。
汤雨繁脑袋一时半会没转过弯来,视线越过手机屏幕,垂下去,眼睛一眨不眨。
一双棉拖鞋。
鞋口仍然朝门,鞋头齐平于鞋柜前第二个地砖缝,同她去年离开须阳前摆放的位置不差分毫,仿佛回头只在昨日。唯一的区别是这鞋从凉拖变成一双加绒棉拖,新崭崭。
一只被她穿在脚上,另一只还在原地。
汤雨繁愣愣地盯着这只落单的拖鞋,蹲下身,指腹试探地拭过鞋旁的地板,只有一层薄薄的浮尘,看上去是他前两天离开后落的灰。
凑近看才发现那块地砖的颜色甚至都比旁边浅一些,这倒不是灰,更像是隔绝日晒氧化所留下的印子。
它一直放在这里吗?
手机被放在玄关柜上,汤雨繁朝客厅走去,扑面而来是一股陈旧而奇诡的熟悉感,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茶几上摆着白猪茶杯,她之前拿来泡高乐高,水加多味道太淡,最后全进葛霄肚子里了,电视柜上是她拿来裁礼物缎带的钝剪刀,下面压了几本她看完忘收回去的小说,甚至连沙发靠背上挂的牛仔外套都是她收拾礼花时随手搭上去的那件。
过往一幕幕如同过电影般闪过脑海,带着答案反推步骤太容易,让人更难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到头,汤雨繁背对阳台窗,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客厅,大到沙发茶几电视柜,小到水杯彩笔DV机,所有所有,与她印象里离开须阳那天没有任何差别。
若不是每晚都开他家空调,她真要怀疑葛霄究竟住不住在这里了。
家里还有只猫,他怎么做到的。
汤雨繁觉得脊背都有些麻,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明明今天挺暖和的。
她不自觉揉捏着微凉的手指肚,往后退了一步,却好像碰到了什么,是何触觉还未判定,大脑先一步认定那是谁的鞋尖,谁在身后,是谁。
倒抽气那短短一声还未出口,汤雨繁猛地回头。
空无一人。
唯一在移动着的,只有窗台上那寸灼热的、黏稠的太阳光。
而她的影子刻在流动着黄昏的地板上,黄昏,足够笼罩整个客厅的四点二十二分,它是流淌的树脂,缠绕,包裹,再封存,好把这房间的遗体定格在半年前。
半年就能孕育出这颗硕大的琥珀,里面没有她,里面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