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床头灯柔和,随着衣衫一件件褪去,肌肤泛起战栗。可能因为空气凉,又或者因为坦诚相见而紧张。
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但第一次**地曝露在灯光下、他的视线中,姜与难免羞赧。
这是段野第一次认真看姜与身上的疤痕。正如她说的那样,千疮百孔。
背后那三个胸腔穿刺疮疤段野再熟悉不过。左胸两个,右侧一个,还有缝针的痕迹。
两只胳膊上臂内侧,PICC深静脉置管针孔,也是三个。
身前,肚脐开始,经过肝区,沿肋骨下缘,到剑突位置,四个腔镜手术孔洞连成一个半圆。
姜与半靠在床头,段野坐在身侧仔细研究她身上的疤。
“胆囊摘除吗?”
“嗯。”
姜与移植后因为药物副作用发生胆淤造成结石,后来不得已一并切掉了胆囊和胆管。
段野小心一一抚摸过那些印记,姜与身上心下都有异样的情绪划过。
剑突往上是纵隔,小一点的两个针眼是纵隔穿刺。
“这个是什么?”段野指尖抚过穿刺针眼下面黄豆大小的圆形痕迹问道。
“放疗定位记号,”姜与指了指左右肋骨下缘和腰腹两侧相同的圆形疤痕,“这里还有四个。”
“为什么定位会留疤?”
“放疗不是要精准定位嘛,用笔画的话穿衣服出汗容易蹭掉。不过每个医院好像不一样。我那时候放疗去的肿瘤医院,那边定位就是用激光在身上烧洞洞。”
听到在身上烧洞,段野脑子里冒出五花肉被放在烤盘上滋啦的声音。
“是不是很疼。”
“是挺疼的。”姜与笑,“一股皮肉烧焦味,还冒烟。”
段野挨个审视,右边肋下那个痕迹跟后来腔镜孔重叠了,腹部……
“第一次复发是在左侧腹腔吧。那次也放疗了?”
“嗯。这边其实还有一个,”姜与指着腹部中央,“不过这个可能烧得浅吧,后来就看不清了。”
段野循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那个位置恰好在腹直肌中间,不仔细确实看不到。
“还有哪里?”
“这里。心包穿刺。”
段野看着姜与左侧第五肋间隙那一片硬币大小密密麻麻的针孔头皮一阵发麻。
她当时躺在那里在想些什么?她一个人又是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的……
左侧肋骨再往上是三个胸腔镜手术的微创疤痕,那是姜与人生第一次做手术,平时手臂自然下垂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纹身。
“这是什么意思?”段野仔细辨认那个外文单词。
“Crescendo。”姜与说,“意大利语。也是乐谱记号,cresc,渐强的意思。”
当时纹身师傅问她是不是要盖住手术疤痕。姜与说不是。她的疤是她存活的荣耀,她从没想过去遮掩。她把那串字符刻在了疤痕上方,她想要意志凌驾于命运之上,她以为人生从此一路渐强,就像乐谱上那个去往无限大的符号一样。结果呢。
“渺小的人类总得做过几次小丑才会学聪明。”姜与自嘲。
段野盯着那个胸腔手术疤痕看了很久,看得姜与有些不好意思。
“是不是很丑?”虽是玩笑话,可说出来的瞬间还是不免紧张。
“嗯。确实。”
听到这个回答姜与唇角还勾着眼神却暗淡了几分。
她知道人都向往美好无暇的东西,特别是对女性的外表,尤其苛刻。别人的想法姜与不关心,可是这个人是段野的话,她还是会有点,失望吧。
“要是我肯定缝不了这么丑。”段野语气慊弃。
姜与愣了一下,哑然失笑,“所以是缝得丑吗?”
“是啊,这技术也太潦草了。”意识到姜与的问题有歧义段野抬头,表情认真,“你不丑。它在你身上是你的一部分所以它也不丑。”顿了顿又补充,“只有缝针的那个丑。”
姜与笑出声。
嗯。她不会告诉段野给她缝针的那位现在是他们科室主任。
“而且在原始部落有疤痕是英雄的象征。你要是脸上有那种长刀疤,就经过眼睛的那种,还有断眉,肯定超酷的。”
姜与想了想那个画面,确实很酷。但,倒也不必哈。
段野说话时注视着她的眼神很干净,这一刻,姜与愿意相信他是出自真心。
“你知道你很像小狗吗?”她揉着他的卷毛。
段野低头,在姜与看不见的地方变了声色,“小狗是会咬人的。”
然后姜与感觉到了,他吻住了她肋上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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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卧室的床头灯调得很暗,屋里也比刚才多了份潮热气息。
“今天不回去了好吗?”
姜与没在他这里留宿过,得到肯定的答复,段野将人揽入怀中。她身上还是暖暖的,心率也比平常人快一些。他用指腹摩挲她肋骨上那个疤,软软的,像个小小的盆地。
“你不讨厌这些疤的对吧。”还有那些茧子。
“嗯。”
“但是你觉得我会?”
“嗯。”姜与承认。
段野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良久姜与平静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但是?”
“但是,我们在一起了,你的存在就会放大我的某些情绪。”
“什么情绪?”
“嗯……”姜与思索片刻问他,“你看过《金三顺》吗?”
“那个韩剧?”
“嗯。”
“怎么了?”
“不是说不同年纪不同时代看《海的女儿》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吗。我看《金三顺》也是这样的。”
段野调整了姿势等待聆听她的故事。
“我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只看到女主男主的爱情和错过的遗憾。”
姜与二十多岁再看的时候,有一幕,三顺在公交车站看到这样一段话:
“跳舞吧
如同没有任何人注视你一样
去爱吧
如同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
唱歌吧
如同没有任何人聆听一样
工作吧
如同不需要金钱一样
活着吧
如同今天是末日一样”
那时候姜与已经生病了。她想,她要用力地活着啊,就像没有疾病健健康康的普通人那样。
“然后,到了三十岁。”姜与望着天花板,像在对段野说,像在对自己说,“我以前对那个女二的角色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感触。”
她因为自己的选择错过了爱的人,后来又为了找回最初的美好变得执拗卑微。
姜与笑了,“结果三十岁再看,她才是最让我共情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