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与这个人,是有些天选之子buff在身上的。倒霉的那种。
生病要生别人都不生的,排异,人家排的她排了,人家不排的她也排了。
同期移植的那几个姑娘,在一年左右复学的复学,上班的上班,环游世界的环游世界。只有姜与,还在应付各种排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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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排全身起疹子皮肤溃烂,干燥、瘙痒、灼热、疼痛。
口排是大面积口腔溃疡,水泡,无法进食,医生给开了口服麻药,饭前得先喝上一口。
膀胱排异尿血,嗯,跟特么凶杀现场一样。
肝排,肝脏感觉不到但很危险,每次化验报告上高出正常值成百上千倍的数字都足够吓人。
眼排,干涩、畏光、视力减退、结膜上皮剥脱、角膜溃疡,剧痛。
脱发。排异脱发,抗排异的药副作用也是脱发,洗澡一洗掉一把。
之前还因为禁食和药物副作用导致胆淤最终形成结石。
关节、骨头、肌肉、神经,没有预兆的疼痛,还有其他在医生看来不要紧的症状,搞不清的,一律都是免疫在作祟。
最麻烦的是,这些毛病涉及到很多科室,但许多医生面对因骨髓移植而产生的继发问题并没有相应的处理经验。
姜与的眼睛就因为医生被耽误了,险些角膜穿孔,还因为不恰当的治疗手段落下了疤痕。
那几个月姜与几乎是瞎的。手术前她站在视力表跟前都只能看见最大的那个E。眼前白雾一片。
有足够经验应对移植后继发眼部疾病的医生并不多。不少移植病人眼睛出了问题会去找,比如陶勇医生。但陶医生出事后……路就被断了。
包括姜与。
但姜与的倒霉似乎又总留有一线生机。阴差阳错她遇到了跟陶医生进修过的学生。那是个雷厉风行的女性博士。给姜与订制了一套成熟的检查治疗方案,通过羊膜移植手术,总算保住了双眼。
只不过落下的疤,得跟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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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药加药减药加药减药。好了又不好了反反复复。
每次以为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每次又会有意想不到的新问题层出不穷。
嘴上说着总不能一直倒霉,现实就会让你认清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进过急救室,住过ICU,最佳战绩是三个月做了两台毫不相干的手术。
最后一次全麻手术,护士看着姜与满身的伤疤忍不住感慨,“什么苦都吃了吧”。
是啊,这十年,想得到想不到的,什么都经历过了。
外面的世界如何运转姜与不知道。镜子里形容扭曲的人姜与也不认识。
所有人都在前行,只有姜与在原地鬼打墙。
大量的糖皮质激素让她变形到无法通过人脸识别。激素胖不是正常的长胖,只要控制食物摄入也不会体重飙升。真正的激素胖是一种一看就知道是药物作用的诡异浮肿形变。
满月脸水牛背,BMI却只有13,瘦若骷髅,皮肤反复溃烂留疤,可怖的血轮眼因为经常性结膜下出血,头发毛躁干枯如草……
姜与记得第一次复发住院,护长看自己的表情意外,她说“移植过还这么漂亮呀”。当时姜与只觉得奇怪,心想移植能变多丑吗。
后来她见识到了。
那几年的姜与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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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antha因为签证在姜与出院后就离开了,林小熊在第二年被接回家,姜云麒因为工作关系第三年也回了W国。姜与除了化验检查和特殊情况都关在家里,平时也就是给自己做做饭,遛狗的工作则交给嘉兴,那个时不时帮她收留林小熊的朋友。
虽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虽然被困在这一小片四方天地,虽然年纪越来越大却一事无成……姜与始终没变得消极。
她觉得,纵使现在变丑了,瘦得像鬼,碰一下就能折断,甚至哪怕一身伤疤眼睛也瞎了。只要她还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她就还能努力,她就还是她自己。
移植出仓之后护长曾经说,“现在开始就跟过去没有关系了,不要想以前怎么样怎么样,以前是回不去的”。
为什么不能想?
姜与不奢望时光倒转回到生病以前,但凭什么她要告别过去健康完整的自己而向这副破败羸弱的身体妥协?
她是不小心被踢落掉进了井里,但不代表她就要心甘情愿一辈子待在这井底。她明明是只充满希望的小青蛙,她见过阳光绿叶青草地,她曾经可以肆意跑跳。她为什么不能向上爬?凭什么要她安心堕落在黑暗里?她想变回那个正常的自己有错吗?她想爬回她原本的世界有什么错?
姜与也会有消极情绪,但她从不是个消极过活的人。这些年里她从没有过一刻摆烂放弃,从74斤到82斤,从站起来都需要撑着桌椅到能完成一个跪地俯卧撑。只要有精神,身体允许,她就会锻炼恢复肌肉和体能。她还看了许多书没放弃过学习。她觉得只要给她时间努力,一切都能好的。
可是姜与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到底多倒霉。
她的肺也不好了。
起先她还以为是长期卧床缺乏运动心肺功能差。直到有天她出门丢了趟垃圾回来心率直接飙到一百八。
检查结果是长期慢性肺排和反复感染造成了肺部不可逆损伤。极重度肺通气障碍。
不可逆。
意味着她不能跑也不能跳了。
她什么都没了,最后连跳舞也不能了。
她终究爬不回去那片青草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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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与对这个结果的反应很平静。或者说本能地在排斥。
医生给她开了口服药和激素类吸入粉雾剂,定期复查。
姜与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坚持力量训练和有氧运动。她脾气一旦上来了确实倔。她笃定身体素质和心肺功能提高了就能弥补损伤造成的不足,就算无法完全恢复到从前又如何,她从前能跑100,如今只要她努力,能跑80她就绝不会只满足于50。
可是真的好难啊。
那种被扼住喉咙掐住气管的憋闷感对一个曾经上天入地的舞者来说,真的好绝望。
哪怕姜与始终憋着一股劲,也还是时常感到无力。
情绪反复横跳。
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黑夜里认清现实的她溃不成军。
在遇见段野的半年前,姜与回归工作室,但也什么都做不了。体重又长了些,外观打理一下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但仍旧强撑着跳一分钟眼前就开始冒星星。肺功检查从极重度到如今稳定在重度,姜与清楚,她得知足。
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尝试过了。
她认命。
她还是自律认真地活着。
她得活着不是吗。
只不过,没什么意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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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一世,怎么都对日子和将来有着念想。有些人为了房车打拼,有些人执着婚姻家庭,浪漫一点的追求爱情,洒脱的只求眼下片刻欢愉。往大了说,追逐事业、感情、理想、生命的意义,又或者只是那些日常细微的琐事,通勤地铁上有位子坐,心动的人跟自己上同一节选修课,冬天新出的奶茶,下班回家冰箱里冰好的西瓜……这些小确幸,都是日复一日枯燥人生中的一点盼头。
而对姜与来说,活着就是只是活着,活一天就是一天。
其他的,都随便。
她很努力,也许比很多人都努力。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努力些什么。
她没**了。
她的人生,没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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