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时间定在每周二、四、六的下午。
再度步入那栋别墅时,顾屿昭的心境已与初来时截然不同。曾经绷在骨子里的试探与防备,如今化作更为沉静的审慎,无声地沉淀在眼底。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厚重的黑框眼镜稳稳架在鼻梁上,将整个人严严实实裹进“乖巧贫困生”的壳中——那姿态沉默而妥帖,几乎无懈可击。
管家依旧沉默地引他至二楼那扇深色的房门前。这次,门没有紧闭,而是虚掩着一条缝。
顾屿昭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模糊的“进”。他推门而入。
房间里的景象与初次无异。厚重的窗帘依旧尽职地隔绝着外界,只留书桌那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大部分空间留给阴影。谢泊渊还是坐在靠窗的那张单人沙发里,像是从未移动过,只是这次,他面前摊开了一本崭新的高一数学课本。
听到顾屿昭进来的动静,他抬起头。
目光对上的一瞬,顾屿昭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隐藏在发丝后的眼睛里,与昨日初见时纯粹的阴郁和审视不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辨明的东西。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悄然涌动。
“谢泊渊同学。”顾屿昭如常打招呼,语气温和,走到书桌旁,将自己带来的旧书包放下,“我们开始吧?今天先看看数学第一章的内容。”
谢泊渊没应声,只是慢吞吞地从沙发里站起身,走了过来,在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动作间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刻意为之的散漫,但顾屿昭注意到,他的视线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顾屿昭仿若未觉,摊开课本,开始讲解集合的概念。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尽量将枯燥的知识点讲得清晰易懂。他扮演着一个耐心十足的学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干净的温柔。
谢泊渊一开始显得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将纸角揉出细碎的褶皱。
目光时而落在课本上,时而又飘向顾屿昭讲解时翕动的嘴唇,又或者他执笔的指节间。那支中性笔在顾屿昭手中稳当当地转着圈,冷白修长的手指随着讲解微微用力时,凸起的骨节便像雪地里掠过的鹤影,在谢泊渊心尖投下晃动的光斑。
“这里,”顾屿昭用笔尖点着一个例题,“注意空集的概念,它是不含任何元素的集合……”
谢泊渊忽然打断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莫名的沙哑:“你一直这么有耐心?”
顾屿昭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讲题吗?还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能……习惯了。”
他这话说得模糊,却刻意留下引人联想的空间。
习惯了什么?是习惯了照顾人,还是习惯了应对生活的种种不易?他不需要明说,只需要在谢泊渊心里种下一颗关于他“处境艰难却依旧坚韧温和”的种子。
谢泊渊果然不再追问,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又重新低下头去看书,只是那抠着书页的手指,力道似乎松了些。
课程继续进行。顾屿昭发现谢泊渊很聪明,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但他似乎缺乏专注力,或者说,缺乏兴趣,思绪很容易飘走。有时顾屿昭同一个问题重复两遍,他会突然回过神,然后用一种混合着烦躁和敷衍的语气快速给出正确答案。
中途,顾屿昭注意到谢泊渊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指按了一下上腹。联想到这栋房子冷得过分的空调,和谢泊渊看起来并不算健康的苍白脸色,他心里微微一动。
休息间隙,顾屿昭从自己的旧书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面装着几颗独立包装的水果糖。他递了一颗给谢泊渊,是柠檬味的。
“吃点糖,可能会舒服点。”他语气自然,带着单纯的关切,“空调太冷,容易肚子不舒服。”
谢泊渊呼吸一滞。
那颗柠檬硬糖静静躺在对方掌心,糖纸在台灯暖光里折出细碎星芒。他抬起眼帘,撞进顾屿昭含笑的眼眸里,胸腔里翻涌的惊诧几乎要破土而出——却在触及对方专注目光时,化作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心口细细密密地震颤。
他……怎么知道?
顾屿昭只是温和地看着他,眼神清澈,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善意举动。“不喜欢柠檬味吗?我还有其他味道的。”他说着,作势要去翻找。
“……不用。”谢泊渊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他伸出手,有些迟疑地,伸向那颗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糖果的瞬间,动作却几不可察地偏移了微毫,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了顾屿昭微凉的掌心皮肤。
那一触,极其短暂,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却带着清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触感。
顾屿昭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半秒,但他控制得很好,没有任何明显的躲避动作,甚至连脸上的温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只是一次无意的触碰。
而谢泊渊,在指尖感受到那片刻微凉细腻的瞬间,整只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短暂的接触烫到,又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他迅速拈起了那颗糖,收回了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他垂眸,掌心那颗糖安静地躺着,没有立刻拆开。糖纸在昏黄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的包装,像是在确认这份触感的真实,又像是在回味刚才那转瞬即逝的触碰。
灯光柔化了他低垂的眉眼,平日里的阴郁尽数敛去,竟透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怔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顾屿昭安静地看着,心里冷静地评估着对方的反应。很好,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这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细微的关怀,以及那无意的肢体触碰,对于谢泊渊这种成长于冰冷和缺失环境的人来说,往往比任何刻意的接近都更具杀伤力。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自己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给对方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和那暧昧的接触。
过了一会儿,谢泊渊才撕开糖纸,将那颗柠檬黄色的糖果放进了嘴里。酸涩清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肚子的不适和心头的滞闷。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顾屿昭时,目光里那种审视和警惕,似乎悄然淡去了一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情绪。像是久居黑暗的人,骤然看到一束微光,本能地想要靠近,又害怕那只是幻觉。而刚才那短暂的触碰,似乎让这束光变得……真实了一点。
“继续吧。”谢泊渊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敷衍。
顾屿昭点点头,重新拿起笔,指向下一个知识点。
接下来的讲课变得顺利了许多。谢泊渊明显专注了不少,偶尔甚至会主动提出疑问。顾屿昭耐心解答,语气始终温和。台灯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和清朗的讲题声。
氛围似乎变得……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因那微小触碰而悄然改变的微妙融洽。
但顾屿昭内心始终清醒。他能感觉到谢泊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比之前更加专注,也更加……黏着。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测量,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确认这道失而复得的光,是否真实,是否触手可及。
课程结束时,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顾屿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上书包。“下周二再见。”他对着送他到门口的谢泊渊说道。
谢泊渊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就在顾屿昭转身欲走的瞬间,他忽然极快地低声说了一句:“糖……很甜。”
顾屿昭脚步微顿,回过头,对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他笑了笑,笑容干净温和,符合他此刻扮演的形象:“嗯,下次再给你带。”
说完,他转身走下楼梯,没有回头。
他知道,身后那道目光,一定正牢牢地锁定着他的背影。
直到走出别墅,感受到外面依旧残留着暑气的晚风,顾屿昭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他推了推眼镜,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静盘算。
温柔是天罗地网,关切是精心调配的饵料,他只待他的猎物循着香气自来。甚至,就连那第一次看似无心的触碰,都像计算好的标点,清晰地留在了他们的初章里。
他能感觉到,那条名叫谢泊渊的、本该沉在黑暗深渊里的鱼,正带着一身冰冷的潮汐,试探性地,想要逆流而来,触碰那一点本不属于它世界的光的碎屑。
而他,只需要保持耐心,继续扮演好那个散发着温暖和甜意的、无害的发光体。
与此同时,二楼房间内。
谢泊渊依旧站在门口,许久未动。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颗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柠檬糖包装纸。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抚平,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天光,看着上面模糊的图案和字样。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抽屉里很空,只有几样零碎的东西。他将那张糖纸极其郑重地放了进去,仿佛那不是一张废弃的包装纸,而是什么稀世的珍宝。
他合上抽屉,指尖在冰凉的木质表面停留了片刻。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触碰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凉而细腻的触感。
房间里依旧昏暗,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但那颗柠檬糖的酸甜滋味,和掌心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似乎还顽固地停留在感官记忆里,连同那个逆光而来、递给他梨子和糖果的温柔身影,一起,在他荒芜已久的心底,投下了一道清晰得无法忽视的、带着温度的光影。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沉的墨色里,底下翻涌的,是近乎灼热的偏执与渴望。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
变得……更加偏执,更加渴望,也更加……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