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巷尾不应该贴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应该将周怀鹤的脸映上去,容貌担得起明星二字,演技也担得起。
他们在屋子里讲话时他分明咄咄逼人,哪里是这样一副姿态!程筝现在是完全知道那些老妈子为什么说鹤少爷顶顶善良好讲话了,完全是被这人的好模样诓了!
可虽然程筝清楚这人狡猾的德行,杨妈她们却不知,一人一狗对照起来,他的朝气还没有一只小畜生充足,叫这些人个个扼腕叹息,“怎地大夏天还咳嗽起来了,今晚煮的药少爷可不能再因为难喝就倒了。”
周怀鹤端得一派温润如玉的品相,答道:“晓得了,杨妈。”
周老爷跟周太太坐在对面,周怀鹤自然就卡进她跟周怀良中间的那个空位里去。
饭桌上喝茶也不适宜,今晚温了米酒来喝,太太吩咐厨房做的龙井玉圆也摆在周怀良手边,名字好听,实际上就是龙井茶水煮的鹌鹑蛋,一股茶香幽幽升起,足够解腻。
可周怀鹤一入座,涩苦的药味儿就绕着她,程筝瞧了他一眼,见此人面色稀松平常,眉头眼梢都无甚兴趣地耷着,像是对这种家宴习以为常,近乎于漠然。
显然,周公馆里还是周怀良的份量更重些,毕竟整个家里仅这一人在军中威望颇高。
周太太不断给亲儿子碗里夹菜:“你这套碗筷是我和崇文一起去定的,待会儿吃完饭叫老妈子们洗干净,你明日带回去用。”
程筝不是周家人,对他们之间的寒暄并不很感兴趣,她只顾着自己饿扁的肚皮,自顾自吃着自己的。
周怀鹤懒着,整场也没动几次筷子,郑重其事办的家宴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
吃完饭,周峥只身一人悄然钻去后花院,周怀良看了眼父亲的背影,有些疑心,然而还未及言语,便被周太太扯进楼上的屋子里叙旧。
众人收拾完以后推举王发将昨儿个没说完的书说完,程筝正打算凑个热闹解闷,却被周怀鹤喊住。
“鹤少爷有事找我?”
“自然是为感谢准六姨太送来的西药股。”四下已经没人,周怀鹤竟也未曾收敛笑意,叫程筝好生古怪。
“不谢,鹤少爷也帮了我。”
他捏了捏指尖,心里盘算着什么,默住几秒短暂思索着,灯光下的皮肤像半透明的青色的玉,“不过还有件事想要同你说。”
甫一离得这样近,他绸布袍子浸染的发苦的药味便直向她的鼻子里冲,程筝微微侧头,还以为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却单听着他说:“交易所的事情还请六姨太烂在肚子里。”
程筝极慢地扬起眼,正对上他垂视下来的目光,那笑容是极淡的,并没有他扮作的这样亲昵。
“想来你的脑筋倒也转得快,我与六姨太日后也并非不可互惠互利。”
公馆里来来去去几个佣人,周怀鹤便慢慢同她拉开距离。
程筝反刍他的话,觉出些威胁的口气。
“何惠何利呢?”程筝慢慢笑道。
周怀鹤垂眼向她的笑多注视了一会儿,说:“那可还不知道。”
程筝虚虚一笑,承诺:“放心罢,鹤少爷既帮了我,我怎会告你的状呢?”
她还需好好在这周公馆埋伏一段时日,略一沉吟,避开他要向花园里去:“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到花园里去听王发讲书了,昨日正在兴头上呢。”
讲完,施施然溜去后院。周怀鹤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背影上,自有一番琢磨,不多时,移开了眼睛。
花园里修了几盏英伦风的路灯,约莫三米高,灯泡很亮,垂下一地花瓣影子,花影滚动,流丽至极。
老妈子们忙完各自的事,在后院点几盏油灯歇着,围着王发坐成一个半圆弧型,程筝去矮屋门口拿凳子,听见里头有细微的噼啪响声。
“烧完这两个烟泡就出去,别待在这里,去外头守着,别叫人家靠近这处。”是周峥的声音。
“嗳。”
还以为逃去哪里了,原是躲在这里抽烟,怪不得整个周公馆都不见他的烟枪。
搬来凳子,芸芸还叽叽咕咕:“你怎地又来了。”
程筝道:“我不可以来么?”
十几人说着想听书,可王发尚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人打岔,那人问王发在香港学没学过英文。
“当然学过,香港人大多都会讲英文。”
“那你教我们两句日常的,我上次碰着一个英国佬,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叫人家拿眼睛剜了一道!”
芸芸颇有学习精神,还专门有个本子记,程筝瞅了一眼,问道:“你认识字母么?”
“字母是什么?”芸芸茫茫然。
“那你记下的是什么?”她好奇去看。
“王发说什么我就记什么啰,知道一点儿学一点儿。”
芸芸珍惜地摸摸自己的本子,“大姐儿被卖去堂子里以后,我爸爸是打算叫我读书的,只是私塾师父价格忒高,除了教课费还要包伙食,后来就又没请,嗳呀,其实我也知道爸爸就是吃了酒以后那么一说,我家根本没钱给我请先生,更进不了学校。”
程筝盯着芸芸看了好久,出声问她:“你还想上学么?”
芸芸垂脑袋:“想又能够如何做?不是做梦么。”
这话说得很难过,程筝偏回脑袋,不大有话说。
她自己现在也是寄人篱下,对于这事恐怕是有劲无处使。
她将这想法在心头过了一遍,复对芸芸说:“你的字写得真整齐。”
“我识得一些字,不多,太太教的,周太太真的是顶顶好的太太。”芸芸不吝夸耀。
程筝笑嘻嘻凑到她跟前儿,眼睛亮亮的,像旁边英伦风的路灯,指着自己下巴问:“芸芸,那我呢?我不是顶顶好么?”
这是她的老口头禅了,小时候程芸菁女士夸别的小孩多乖多听话,程筝都会耍浑凑过去,说“姥姥姥姥那我呢”,仿佛很要别人认可她似的。
姥姥、姥姥……想到此处,程筝又暗暗在心底叹气。
芸芸撅着嘴,拧过脑袋,骂道:“你顶讨厌。”
程筝徐徐笑出几声来,逗着:“要是你不说这话,我倒可以教你说几句英文。”
芸芸一愣,怀疑着:“你怎么会英文呢?”
“偷学过一些。”程筝撒着谎。
她的英文当然都是初中高中大学学来的,大学六级还考上六百分呢。
说着,夺了芸芸的本子,在新一页写了几句入门的简单英文句子。
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聊闲,程筝教芸芸念了几遍,此时周怀良送来的狗不知怎地跑进了院子里,在几个人旁边欢快打转,最后钻进程筝凳子底下趴着。
程筝摸摸它脑袋,觉得这狗的毛长得耷眼睛,还取了自己脑袋上两根夹子把它的毛理了好,然后放它跑走了。
这天儿愈来愈暗,树影幢幢,人也作鸟兽散,程筝将凳子搬回去,周五爷已然不在那栋矮屋子里了,烟塌上头的炕桌面上只搁了一把象牙烟枪。
二楼,周怀良房间里,周太太还絮絮叨叨说着话,周怀良先看见周五爷出来,灰色对襟卦,手拎一把紫泥茶壶,对着茶壶嘴呷了一口又吐在地上,漱口似的粗俗,仿佛他挂在屋里那些书法骈文,不过只是装装文人样子。
不多时,穿藕荷色旗袍的程筝懒懒散散最后一个从花园里进来。
周怀良又向后面那排矮屋张去一眼,随后将目光收回。
“不早了,您该去睡了罢。”他提醒。
周太太看一眼墙上的钟盒,惊道:“竟然这样晚了,你今晚好好休息,有什么事记得喊杨妈。”
周怀良送母亲离开,随后又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开门下了楼。
他刚绕下楼梯,带来的那只博美犬就绕着他跑了几圈,再趴在他靴子边上伏住。
周怀良视线下坠,蹲下身从狗毛上摘下两只镀银的夹子,放在掌心看了看,认出这是今日程筝头上的。
夹子反光印出他的眼睛,像那颗流苏底下反光的黄铜扣子,周怀良短暂出了神。
他顺了几下毛,那狗要逃。
周怀良常年摸枪、武斗摔肩,掌心粗糙,且控制不好力劲,摸狗也不温柔,白色绒毛狗遭了难似的哼唧。
“她自己穿得好看,将你扮得这样丑。”
那狗冲他龇牙,周怀良唇角是平的,言罢,摊开手掌,眸光重新落回夹子上,若有所思。
许多年前,父亲头回将何师父领到他面前时,给他下过一个预言——
“良少爷,二九年苦夏,您将遇一位程姓良人。”
“错过,便永失良机。”
周怀良始终只当父亲找来诓他逼婚的玩笑话,却又有些疑心,于是在春光将尽的时候,因着几分好奇,特意来见了那人一面,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
到底,他不信命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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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