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第22章 第 22 章

灰色的石子路上飘着一层爆竹留下的粉红纸屑，冬晨的银雾在衖堂里飘升上来，城市在下人们浅浅的扫帚声中苏醒。

年后不久开始复工，城里的铺子都张了起来，周怀鹤也顺利接手了海河码头的所有货船，暗中还在张罗钢铁厂的事情。

这事很不好办，三月份时日本已在鞍山将三号高炉点了火，如今周怀鹤能够趁便用周家的货船运他们自己的货，可那些冶炼的机器都尚且还在货船上飘着，未到东北。

按着周五爷的嘱托，方秋水还得领周怀鹤疏通码头的业务。

周怀鹤才接手不久，因着他病津津的模样，底下工人多有不服，见新官上任便撺掇涨工钱，周怀鹤拒了，脏他的骂声便一天天多了起来，听进方秋水的耳朵里，他也只无奈地笑，再说一句“三弟别与大家置气”的虚话，倒叫码头那些人觉着他是顶怜惜老百姓的人。

周怀鹤只管在心底发起冷笑，面上仍是逢迎地说“看来还要与二哥多多学习呢”。

面对面微笑，加起来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然后，另外的八百个心眼子又来了。

一辆黄包车停在货仓口，码头的工人正卸着货，程筝绕过这些人，到靠近甲板的地方来。

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点心铺牛皮纸袋，肩上挂一件湖蓝色的羊毛斗篷，直直垂落到脚踝，抬步行走间脚下生花一般，周怀鹤远远便望见她。

“哦，你们果真还在这里。”程筝走过来，先看向了方秋水，交代说，“今日二少爷不是要随五爷一起参加陈家三爷的婚礼么，周太太说五爷空手去不大合适，叫你待会儿过去时将这点心带上，都是德国来的厨子现制的。”

方秋水伸手接过，传递时二人指头碰了一碰，他稍稍抬眼去看她，程筝仿佛全然不记得前几日与方秋水之间讲过的话，自若得当，宛如真失忆了一般。

瞧着那张纯真脸，方秋水只笑了笑。

东西已经交付完了，然而谁也不说要走，程筝站在两个人当中，左看一眼又看一眼，在心底叹气，心说左右逢迎可真不是人干的事，她是跟这个也约好了跟那个也约好了，两面埋伏着遭罪。

海河水面浮来一条新的货船，只听得风狂雨骤，巨大的商船影子布套似的罩下来，声响像百条火车呜呜驱远，一阵比一阵弱。船泊在岸边，降下了踏板。

这条商船是孙家的，孙立上前几步指挥人，随后才看见齐肩站在一起的三人，远远挥手打招呼，信步踏过来。

第一眼，先疑惑似的看向程筝，话却是对周怀鹤讲的：“咦，这位不是你的女——”

周怀鹤风寒似的咳嗽，截断他半截话，又挑起眼梢横他一眼，那眼神富含威胁，孙立也不是傻子，立时知晓这话不当开口了。

而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剪断话锋，叫方秋水不由得猜忌起来，若有所思地立在那里。

“咦？二少爷还不去么？看这点儿都快赶不上趟了。”程筝及时岔开话题。

片刻停滞后，方秋水嘴角挂上浅淡笑意：“也是，我得先走一步了，麻烦你还专程跑一趟。”

程筝笑道：“算不得麻烦。”

方秋水看得出来孙立对程筝并不陌生，他倒没想到周怀鹤竟对她不设防到这种地步，方秋水知晓这位三弟好友不多，可连这孙家大少她竟都来往过。

他这个弟弟如今还陷在这女人的甜言蜜语里，丝毫不知自己踩进了什么套子里。方秋水无聊地想。

总之周怀鹤与周五爷都命不久矣——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好了。

在方秋水掉过身走后，孙立才敢开口：“你交女朋友有什么不好告诉那姓方的？还得藏着掖着。”他尚且还不知道周家家里的情况，只当这二人真是自由恋爱的男女朋友。

周怀鹤避而不答：“不大喜欢别人将我的事在嘴里嚼来嚼去，再等等罢。”

孙立觑二人一眼：“你们真是古怪。”

说完，他又像是记起什么，从西装内衬口袋里掏出几张戏票：“小凤仙下午的戏票，要不要一起去看？我妹妹报社的同事送给她，可这丫头有事又不去了。”

未及周怀鹤开口，程筝先一步应下：“好呀好呀。”

她从他身后探身出来，有意扮亲昵似的挨着他，很讨巧地弯眼笑：“鹤少爷带我去？”

周怀鹤垂眼，本懒着不想走这一趟的，可是她那样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默了。

最近她总是贴上来，话也仿佛很多，叽叽喳喳比莺啊鸟啊还要聒噪。为了让她闭上总是胡说八道的嘴，周怀鹤嘴一张，答应了，想着看戏的时候总该安静点。

叫王发看见了兴许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要责怪他对程筝总是有求必应，然而周怀鹤丝毫不觉这是什么纵容，只觉得是为了叫她消停的手段。

应下得太快，没多少思考似的，程筝讶异他居然这样好说话，自己这些时日拼命往他眼睛跟前凑，可真算没白搭。

只怕他如今交付给她的信任还不及王发五分之一，程筝想要挖来一些周怀鹤与母家秦家是否还有更深一些的往来，只得再献献殷勤。

三人叫了车一齐走，其实程筝听不大懂地方戏，更不消提没有字幕的情况了，是半句话也听不懂，答应下来也只是找个藉口能跟周怀鹤再拉拉距离。

行至中途，她正坐在车里犯懒打呵欠，黄包车夫却突地急刹车，孙立将脑袋往外探，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车夫答：“前边封锁了，电车都不叫过。”

“这些瘪羔子成天不干正经事！”孙立一张山羊脸皱起来，“估计又在围追哪个地下党，把路又封了。”

“罢了罢了。”孙立一挥手，“看情况只能够打道回府了，改日我再请你二人听小凤仙唱戏。”

车夫重新挑起拉杆，黄包车掉了个头，程筝抿了唇扭头向后看，不久后听得一道枪声，整条街都静了。

枪声一响，她心向下一沉，握紧了手，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开口向身侧的周怀鹤问：“如果被捉了，当街就吃枪子么？”

周怀鹤两眼直直看着前头，说：“一山若有二虎，非得你死我活不可。”

胶皮车的轮子在沙砾地上碌碌滚动，耳畔只余这车声，周怀鹤轻轻地说：“谁能够放过谁。”

听闻此言，程筝许久没再应声，用指甲轻轻挠着手心，周怀鹤察觉她面色有异，慢慢侧目过去：“怎么？”

程筝闭一下眼：“没事，吓到了。”

周怀鹤注视她许久：“我当你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只是没有退路罢了，只能够想尽一切办法往前走，姥姥要活，她也要活。程筝默默想。

因而有些事，也怪不得她。

回周公馆时，五爷和太太还在外头吃婚席，杨妈说要晚上回来。

说完，去桌子上拣了封信来交给程筝，程筝疑惑自己在这里居然还能有信收。

怀着奇异的心情，程筝瞧一眼信封上的字，写得不很好看，可封口粘的很仔细，还融了花型的火漆蜡，寄信地址是东北。

捏着信封，她上了楼去，坐在茶桌边上拆了开，揿了电灯的开关，靠在椅子上查看起来。

“筝姐儿：

见字如面。寄信时还是末冬，早晚寒凉，谨记添衣。家中一切顺遂，诸事平稳，我病情大有好转，勿需挂心。

你离家多日，不知近况，如有需要，便托人寄些东西过去，只愿你在周家一切安好。

专此，即问近安。

母亲

一九三〇年二月十八日”

薄薄的信纸被浓黑的墨水浸了个头，手指捏在那钢笔字上还能印上一团团黑色的笔画。

程筝将那字迹又看了一遍，房间像个红木笼子罩着她，里头烧着驱邪避虫的艾草，偶有一道发暖的春风钻过窗缝，拂到程筝颈子上来，温温的，带着后院的零星花香，吹散艾草的苦冲味道。

她心不在焉地闭上自己的眼睛，沉默，再沉默。

程筝是孤儿出身，不大有机会感受着父母的好意，再加上她一直认为这里的“程筝”也是遭父母抛弃卖过来的，于是除夕连封家书也懒得向家寄了。

不料家中真有来信。

只是——墙壁上的挂钟晃到晚上九点，程筝复又坐直了身子，将信件收在屉子里，心想，他们惦念的兴许不是她这个现代程筝罢。

还有三个月，她便能够解决一切因果，回去了。

程筝的精神不大光亮，回香炉对她的影响愈来愈深，近些时候耳畔时而发出爆鸣，脑袋昏得厉害，似乎是有什么法则限制着她，催她回自己的地方去。

眼前发片刻的青，程筝两手支住额头闭眼缓神，不多久，待回香炉的影响浅下去以后，她移开眼珠看向阳台的凳子，上面攒了不少脚印。

三五分钟后。

程筝又轻车熟路翻进了周怀鹤屋里，照例在他房间里梭巡，她百无禁忌地常来，有时自己来，有时抱着怀胜来，周怀鹤顶不喜那只畜生，怀胜到哪儿他便拧眉避开哪儿，程筝总在一旁憋笑憋得肚疼，又怕别个听见这屋里有别人。

周怀鹤会冷下一张白皙的瘦脸，义正言辞叫她滚出去，再也不许来，程筝会装傻佯装没听见，怀胜呜呜咽咽的，程筝便叹气，说“你真可怜，鹤少爷不喜欢你”。

“他也不喜欢我，嫌我烦呢。”

周怀鹤的眼睛掩在书架下的影子里，向下瞧了瞧她，唇角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搭腔。

后来她便是这房间的常客了，书架里每本书都遭她摸过一遍。

来得勤了，程筝对周怀鹤的动作了如指掌，这个点他去沐浴，约莫还需半个钟头才能来，程筝从书架绕到书桌去。

梨花实木桌子上摆着温好的中药，只是闻一闻便令她皱鼻，程筝开始小心翻东西。

公馆里的信件大多都是由杨妈收下发到大家手里的，然而王发经常会将寄给周怀鹤的信提前取走，保密性极高。

今日杨妈给她送了信，想必王发也给周怀鹤送了信，不知那些信里是否有有用的消息……

程筝将整个书桌寻了一遍，只有左边最下面的抽屉里是上锁的，她拉不动。

正当沉吟时，程筝听见脚步声，便旋身坐到另一处去。

拧开屋门，屋里不甚明亮，不大不小的四方空间放着半旧的棕黄木几、五斗橱，茶桌上铺着白色蕾丝布，周怀鹤立在门口，见程筝正翘着脚，垂下的白色蕾丝布挂在她小腿上，她正闲闲翻一页书，红色指甲顶住颊侧，眼睛一眨一眨，很沉迷似的。

她的指甲长出一小半，底下弯弯一道白，月牙似的，蔻丹的红又要比她的唇色艳一些，两处红靠在一起去。

对于程筝的造访，周怀鹤见怪不惊了，只是相较于以往，今日她在他的茶桌上摆了瓶洋酒，周怀鹤慢条斯理踏步过去，将那酒瓶一转，看了一眼，又向下垂视她，问：“你还馋上酒了？”

他沐浴过，携来干净清冽的香皂味，乌浓的眼睫挂着一点潮湿的水珠，晨雾似的蒸着他一双浓黑的眼珠，一瞬不移盯着她。

程筝向他问说：“喝你一点酒都不能够么？”

“上一回是谁在孙家吃了一杯洋酒便在车上为非作歹，连路都走不直了。”周怀鹤坐下，要将酒瓶拿走，程筝摁住不许，两条细眉一拧，顶纳闷似的：“我何时为非作歹了？”

他张嘴，复而紧闭，只道她是全然记不得了。

程筝将酒瓶夺回来，向两个玻璃杯里倒：“喝一点罢，不当大事的。”

周怀鹤的丝制睡衣垂着，堆叠在他腕骨处，程筝遭他这样盯住，不大自然地装模作样抿了一口，将另一只杯子往他眼前推：“我一个人在这里喝有什么意思，我将酒拿出来就是想要与鹤少爷一起喝的，二人成双。”

闻言，他撇开眼，吐字：“谁与你成双。”

如此说着，却连另头书桌上的搁的中药都不顾了，伸长了手握住杯身，含了一舌头的酒，在唇齿间点火一般烧往喉咙，周怀鹤闷闷咳嗽起来。

程筝问：“鹤少爷也不大喝过酒么？”

周怀鹤扯开唇角，轻哂：“我这身子，怎么会经常喝？你开的这瓶都不晓得在我这里放了多久了。”

程筝将另一条胳膊也搭上来，两只手一齐托着脸，张合着嘴唇：“那今日怎么我叫你喝你就喝，鹤少爷也跟我一样心烦着么？”

三月初，几乎已经是春天了，兴许是喝下了一点酒，暖融融的感觉火舌一般烧上人的心，慢慢地烘烤着周怀鹤的思绪，他道：“你有什么好心烦的。”

“心烦的事情多了，都不知道哪一件好讲。”程筝慢慢地敛下眼去，不肯说再多再细的话了。

虽然有些晕晕乎乎的，然而还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哪些事不能够对周怀鹤说。

“你与我打什么谜语。”周怀鹤一皱眉，不大喜欢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程筝又向周怀鹤的杯子里倾了酒，复又挑起唇角：“鹤少爷喝一杯，便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叫你猜透我的心，如何？”

周怀鹤空睁着一双黑色的眼，半晌没有动作，程筝几乎以为自己失算了，然而下一刻，他寡淡着一张脸抄起杯子，咽下又一杯酒。

“为何押我能成周家的少东家？”顿上一顿，又继续，“倘若是大哥或二哥得到那些钱，程小姐也会到他们身边去么？”

程筝静了静，道：“鹤少爷耍赖皮，这都是两个问题了。”

周怀鹤不言语，补了一杯，随后静静端相着她，静候她开口。

“其实没什么押不押的，觉着你能胜，是因为我选了你，好像赛马，我会叫我赌的那匹马赢，所以我告诉鹤少爷有关西药、有关钢铁的事，是为了帮你赢。”

程筝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至于大少爷和二少爷。”程筝沉吟一下，周怀鹤的眼底已经不大清明，却还是不悦地咬了下牙齿，仿佛觉得她这几秒钟的犹豫很不诚心。

“鹤少爷，他们长得不如你俊，你最趁我心意，我一早就说，鹤少爷天人之姿，于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她说着俏皮话，眼睛里头却是沉的，并不显得轻快，也并不真心。

然而听见她的回答，周怀鹤的眼角眉梢却仿佛松弛了下来，偏过头去负隅顽抗：“你将我当……小倌那样的下贱相么。”

“不能够黏着我胡调。”尾音愈来愈轻。

程筝瞧着他，未作应答，静静看着他扛不住酒意，她拖沓着时间，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子话，周怀鹤渐渐不能够搭她的话了。

他两手搭在腹部窝在老爷椅上，缓慢阖上薄薄的眼皮。

果然是不常喝酒的人，程筝在心底叹一口气。

再静候了一会，确定人已然完全醉倒，程筝从凳子上站起来，倾身踱步到周怀鹤身边去，摸他的裤子和上衣的荷包，想要在他身上找出钥匙来。

不料周怀鹤却尚且没睡沉，狭长的眼睛缓缓掀开一条缝，皱动眉毛将手臂移了开，叫程筝骤然捉了个空。

程筝动作一定，憋住呼吸，只怕他察觉有异，于是顺势坐在他腿上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自己挂上去。

斜下来的书架影子几乎将他不大的脸颊全然吞进去了，程筝全然瞧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一贯淡色病白的嘴唇僵硬着掀开，发出平淡如茶的声音：“说了不能胡调……你真心耐不住么？”

声口带着半分迟钝，是真醉了，搭在椅子上的一只手向上伸，穿过她的头发捏她后脖颈，将她向前压去。

那指骨瘦，病弱的，却很用了几分力气，周怀鹤复又没什么劲地阖上眼皮，下巴压于她肩窝上，瘦挺的鼻戳着她耳后，缓慢地喷洒呼吸。

程筝将脸埋在周怀鹤肩上，说不出任何话。

她倒不是不能骗他说是真心喜欢，这样的话毕竟也说过太多次了，然而连一个酒醉的人都要诓骗，委实叫程筝过意不去，她也不是没有任何良心，只是很多事情不由她心意。

周怀鹤细细地嗅她的味道，嗅她的头发，声口闷闷的很轻：“我父亲给你买的什么香膏……不好闻，改明儿叫王发……给你换新的。”

因着常年生病，他的皮肤跟不见光一样，平常咳嗽的声儿也小，含蓄、病弱、矜持，跟琵琶拨似的勾着弦，其实他将自己比作小倌是很形象的，只是鹤少爷认为小倌是下贱人，他有他的傲气，死也不承认的。

“好。”程筝说，“鹤少爷记得送我新的。”

一面说着，一面揽他的腰，手向他的裤子口袋掏去。

周怀鹤压着她的肩膀，久久地，“嗯”了一声。

鼻间是他洗过澡以后花香的皂味，抽屉的钥匙在她手指上晃，程筝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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