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第14章 第 14 章

夜里，天津城里亮起电灯，船靠了海河码头，三人提着皮箱回到周公馆，揿了门铃，叮铃铃一声，看守惊坐起来，给他们拉门。

公馆里此时万籁俱寂，杨妈闻见动静，披衣服起来，扶着门框问说需要不需要帮手，王发将轻飘飘的皮箱向上提一提。

“就只有这些东西。”

杨妈招呼几人上楼梯去，屈着手指揉太阳穴，唉声叹气：“你们前脚刚走，后脚香港就来了消息，只是那时已经追不上你们，五姨太的事真是——嗳呦！”

她长跑似的断着气讲话。

周怀鹤正踩在半截扶梯上，脸色淡漠，略颔了颔首，答道：“无甚好悔的，母亲已经下葬了。”

“周太太还叫我问问老爷，是不是找个日子一齐去五姨太坟上烧两柱香，毕竟也是一家人。”杨妈又向他问。

“便叫她们不去了，我母亲只会觉着恼人。”

得到如此答复，杨妈便不作声了，只是扯一下程筝的袖子，留了她一留，程筝会意，同她一道往廊子里站了站，等周怀鹤上楼后，她才向程筝道：“秋水少爷前不久回来了，他的屋子就在你楼下，你平时也当心些，少弄声响出来。”

言罢，杨妈向她飞去眼波以作示意，随即掀开后门的帘子，躬身遁走了。

程筝向上睇去一眼。

隔日也不见这人影子，用早饭时周峥说差他去盯码头的商船，有一批从义大利运来的舶来品预计年关前要摆在天富商场里兜售。

程筝存了个心眼，觉察到周峥的精神头委实好上不少，前阵萎靡的时候还总留在家里睡觉，这几日出门勤快了些，务实地做起生意来。

用过早饭，她记起自己口袋里陈先生那张纸条，正有心告诉芸芸这个消息，不定大家日后还能学会写一些文章，于是寻去后院，却不见芸芸影子，只得叫住个一样扎单边油辫子的丫头，问她：“怎地不见芸芸？”

那人答：“芸芸告假几天，说家里有事。”

程筝心中疑窦丛生。

秋雨过后，天气骤然凉下来，周公馆花园里的黄金树浑身树叶遭秋风吹得金黄，像长了一院子黄灿灿的金条，这树的名字起得也足够生动。

杨妈忙着给公馆里的太太少爷们量制冬衣，说得早些去定，否则不剩什么好棉料。

当日下午，芸芸背着个靛蓝色布袋蔫头耷脑地回了公馆，被程筝捉住，将她拽到堂屋里。

“我可听人讲，你借了不少钱。”程筝狐疑探询。

芸芸就是将话咽进肚里不讲，垂坠着脑袋犟声：“我有一些难处……你就当没听见罢！”

“还是你大姐儿的事吗？”这事说进程筝耳朵里以后，她也只顾叹气，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有时候光是听进耳朵里就仿佛担上一份责任。

随即她又说：“一定得紧着这几天就将你大姐儿赎出来么？过阵子呢？我会有钱借给你，我太担心你去找些地痞借债！届时可不好救你了！”

香港那边的生意如果速度快一点做起来，拿到第一笔分红，借芸芸一千元都算是小事情，这点信心程筝还是有的。

堂屋外，帘布垂下的影子静静罩住一只英式皮鞋尖。

方秋水正屈一条腿轻慢地抵靠在墙边，指尖无聊地搓捻外套衣摆，立起耳垂下眼听着。

眼前是排成菱形式样的木头地板，耳畔是她轻轻细细的话语，口气很是不小。

“整整一千元呢！你能有什么法子借给我？”

“嗳，我是不会夸口的，我说有法自然便有法。”程筝道。

听罢，芸芸不知是惊是喜，扑簌簌落下两滴珠子般的泪，坠在地上砸成两个实心圆。

“可、可是那处的老鸨说要我半月之内拿出来，不然我大姐儿就得放出去陪客，我交的押金只够管住半个月，你要真有法子，得快些。要、要是真成了，只要你不害太太，便是真嫁进来，我也只把你当周太太一样的主子喜欢，今后再不嫌你讨厌！”

程筝心说，半月还是很为难人的。

可芸芸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也叫她不上不下，不好说有些难，只得作了个浑：“谁惜得你的喜欢了？之前还讲说讨厌我，将我喊作小偷伤我的心，嗳，芸芸啊！”

芸芸揩净眼泪鼻涕，瞪着红眼睛瞧她，闷声：“现在不一样了呀！”

程筝将她调个身，叫她去水池子里捧水洗洗脸，随后吁出口气，掀帘子出去时迎面撞上方秋水。

他们也算头一回正对面打照面，方秋水佯装刚从外头回来，仍着正装，皮鞋也没换，好似什么也没听见过，正温温柔柔地向她笑：“六姨太怎地从老妈子们待的地方出来？”

程筝抬抬眼，只觉被一道瘦长的影子给笼住了，她的玛丽鞋底下便是那黑影的肩膀。

“找芸芸说说话罢了。”她避了避。

“芸芸好快换了新主子。”方秋水浑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一直以为她只对周太太衷心。”

“先前我刚回来，她们都说我爸爸要娶新太太，那时我还没有见过你，便听芸芸说你顶聪明，如今看来，她倒没说假话。”

事要对人，如果是一位世家小姐，会英文、能及时拿一千元钱，都不足为奇。

可这一切放在这位新太太身上，便叫方秋水觉得很是好奇。

可他面上自然不显，仍谦虚求问：“其中有什么秘诀么？我刚回来不久，正苦恼要如何与大家熟悉起来。”

“秘诀么？”程筝重复一遍，边上的粗布帘子飘起来攀到她的手臂上，像弯钩勾住一截白生生的藕，被她猛地拍开，像赶走一只飞不高的鸟。

“秘诀便是，真心换真心罢。”

倏然间，方秋水像是被“真心”二字魇住，裂了缝的嘴唇合拢、抿平，眼皮垂下去一刻，又扬起来：“说来容易，做起来倒还有些难的。”

她略一颔首，还想着半个月弄来一千元的事，紧着去找周怀鹤谈谈，毕竟目前也只能和他要钱来了。

于是程筝佯装困倦，不便花时间同他过多交缠，抬手扶一扶额角，“嗳，我得睡一回午觉了，精神头忒差。”

他给她让了路，心道，竟然有人还将甚么将心比心奉若珍宝——上一个这样说的女人，已经早早死了。

方秋水立在原地，抬眼往种了两排黄金树的后院里望过去，天边泛起昏黑，黄昏近乎凋谢了。

天都要黑了，她睡的是哪门子午觉？

当日晚饭前，王发开着汽车将周怀鹤载回来，煤炭汽车的引擎冒起阵阵浓烟，车灯晃亮周公馆门前几百米长路。

周怀鹤刚同孙家大少谈完事回来，转开门见自己屋子里多了不该多的人时，已然见怪不惊了。

他目不斜视脱下灰色西装外套，挂在挂钩上，里头剩一件赭红色马甲，坐下时领口拱起少许，一排银纽子纯净锃亮，反光直晃程筝的眼。

她最终还是在他房间里寻到了图画书，还极富主人意识地吃了他的糕点，桌上还掉了点糕点渣。

周怀鹤静静望她，抬手将纹着两只彩凤花鸟的玻璃窗掀开道缝，漫不经心偏头往外看。

“你到我这里来倒比回自己房间还要顺路了。”

程筝眼都不抬，闲适翻过一页书，拍掉纸上的糕点渣，又擦擦嘴角，认同：“似乎是有一些。”

“又有事？”他平一下心，将视线移回。

程筝扬起眼，也无甚羞赧的：“找鹤少爷要一笔款子。”

“要？”周怀鹤一眯眼，捉住用词。

程筝理所当然：“我不是救过你么？拿人情抵去，那就是‘要’，不算是‘借’了。”

“要多少？”

“一千元。”

周怀鹤发一阵冷寂。

见他不作声，程筝便明说了：“我记着账上明明许多钱，不会拿不出，你难不成不愿意拨给我？”

“假使你早些来问我，我还拿得出。”周怀鹤道，“可我将才跟孙立吃完下午茶回来，是半个钱也没有了。”

“七十万本款，香港那边交去十万保证金，余下六十万，我与孙立达成合作，叫他名下的信托公司替我买进债券。”

这下是完了，她倒没料到会有这出，这笔钱暂时会卡死在信托公司那处，“那什么时候能够取出？”

“年底。你很急么？”周怀鹤徐徐瞭她一眼，见她拧着眉，正无意识叼起下唇。

竟这样为难么？

“拿去做什么用？”周怀鹤问得细了些。

“给别人应急，最好是快些拨给我。既然如此，那我下次再来。”

周怀鹤静静垂眸，嘴角也垂下几分，语义不明地说：“自己都没钱使，还满口应下借给别人这么大一笔钱？”

程筝觉得芸芸还是值这笔钱的，她在周公馆不能够一个推心置腹的人都没有，孤军作战不是太难了么？

“总有人值得我这样做的。”

周怀鹤定眼瞧着她，又撇开：“要好处时就急着来找我，否则便只惜得抛下几句漂亮话，人一溜烟就跑没了。”

程筝觉得好不冤枉：“我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坏？”

周怀鹤抬眼，反唇相讥：“您自己觉着呢？”

先前说她嘴坏，这下倒好，整个人都坏起来了。

正当无话可讲之时，楼底下杨妈催起吃饭来，程筝调过头去：“我不同你讲了，不能够叫人发现我总往你房里钻。”

比起她的慌慌张张，周怀鹤倒显得从容淡定，“你竟还有怕的。”

“当然怕，被别人看见了，周五爷能放过我？”她可惜着这条小命呢。

正说着，程筝开始轻车熟路翻阳台。

半圆式的阳台，摆了一张圆木桌子以及几张胡桃木凳子，凳子上搁着各色各样针织的垫子，程筝掀开垫子，踩着凳子利落翻过去，事成之后还站在她阳台那处冲周怀鹤甩几下手，顶得意的样子，身后怕是要翘起尾巴来。

周怀鹤瞧见她那神气样，慢慢收了视线，紧接着看向对面摊开的书、吃了一半的糕点，心里说了一声“邋遢鬼”。

他靠在老爷椅上定身静静坐了一会儿，无端想起恰才她挂着饼渣的唇角。

窗户缝里一道风流进他唇缝里，好似是泛着海水咸味儿的。

周怀鹤眼睛与心里皆发一阵空，他下了楼。

碗筷已然全部布置好，程筝挑着跟周峥及周太太坐于一边，对面方秋水早已落座，瞧见他还很是礼貌地叫了声“三弟”。

见到他，周怀鹤本还算好的心情坠下去几分，拉开凳子，平声应了句“二哥”。

周峥近来状况是好上不少，如今怕是更要信何师父的话了，程筝讶异这青潭山真人才辈出，世间倒真有命理玄学？她不过去香港扔了几枚铜钱而已。

这倒也没什么要紧，程筝不关心周五爷的身体，木木地坐在边上吃饭。

结果，冷不丁听这位老爷子身子一好就闹幺蛾子。

他讲说：“何师父确有几分道行，程筝去一趟香港天后庙，我身体大好。”

起初人人盯着盘中食物，谁也不消搭理他。

紧接着他又道：“既然程小姐于我康体有益，便叫流芳搬出主屋，程筝搬进来与我同住罢，早晚的事。”

如同一道惊雷掼进耳朵眼，程筝身子一僵，整个人活像遭这道雷劈过，心腔都要从喉咙里呕出。

此话一出，周太太脸黑了，二人才大吵过一家分了房睡，周峥如今是铁了心要叫杜流芳在周家难堪。

周怀鹤低着头，表情定了一定，乌发坠在眼皮上，遮住小半支眼，不当心碰掉了摆在桌沿的筷子，瓷制的筷子摔在地面上断成两半，滚到方秋水鞋边。

方秋水斜斜看了他一眼，又眯眼望向对角褪尽血色的程筝。他落回眼，仍旧一副温然平和的表情，仿佛一点也不觉奇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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