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苦夏,天津,意租界。
海河两岸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的,泊至岸边,高耸的钢架桥上电车哐当哐当穿过去,轰隆——仿佛一个炮弹落下。
这巨大的一声将程筝唤醒。
车轱辘碾在石子路上,颠得她肚里翻江倒海,她动了动手肘,疼痛难忍,此时程筝正被捆在一个麻袋里,倒置在后排车座。
宽阔的道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杂乱地交流着,南北行的汽车都停下来等待红绿灯的命令。始终颠簸的木炭汽车停了一会子,又应着指挥驱了起来,再往前一段距离是意大利兵营,排山倒海似的练兵声。
她闻见一点烟味,不知是烧作燃料的木炭的气味,还是开车的男人咬住的香烟的气味。
滚热、吵嚷,以及难言的气味。
她被闷出细汗,车又停了,男人下了车去,与另位年长的妇女讲起话来,声音嘁嘁杂杂,活像闷在一个匣子里。
“王连长闲在,有何贵干?”
“我替英国药商送批西药过来,听着说周家要寻个冲喜丫头,这不,我在东北手底下的佃户才将他闺女卖给我作丫头,长得顶水灵,想着顺道塞给周少将献个殷勤哩!”
“王连长你可听岔太多了,是老爷新近身子坏,寻了个道士算了一命说要冲喜。良少爷这里从不短人,也不要新的丫头,你还是将车子开去周公馆问五爷要不要罢!”老妈子叽叽咕咕起来,“真以为大少爷跟老东家那浪里白龙似的……”
意识到在外头揭了老爷子的短,她马上就矢口否认:“嗳,我可什么都没说……”
男人将烟在车皮上揿灭,低低地道:“哦,哦,那是我叨扰了,帮我向周少将问好。”
车身晃了几晃,他复又坐了进来,第二次重新发动。
行路整整一日有余,鼻腔里燃香的味道仍久久不散,轿车内皮革和炭火的味道混杂难分,程筝忍住反胃,将事情在脑中囫囵过了一遍。
在二十一世纪,她出身福利院,三五岁时被姥姥领回家,无忧无虑念完大学,然而之后姥姥便开始生病,几年内任各种方法都尝遍了仍无计可施。
直到一位名号叫作“玉玲”的资深道士找上门来为姥姥做法,这位玉玲断定老人家上一辈子被作法吸了寿数。
那人早该死在一百年前,如今却仍以阴尸形态残留,因此持续吸入寿数,若那人不死干净,她们程家每生每世都将遭他纠缠。
后来玉玲告知她,程筝自己也是惨遭吸命的对象,姥姥的下场便是她的未来。
于是,程筝利用回香炉穿越到前世的身体里,只为斩断续命因果,叫那阴尸按命数死在一百年前。
只是现在这情况……她不由吸入一口凉气。
车子开到周公馆的乌油铁门前,王利民将罩在她身上的麻袋抽开,一张麻将似的方脸撞进她眼睛里,黑色绸裤,头发像半秃的草坪,额头油亮亮地晃她的眼。
程筝仍被五花大绑,见了光便眯起眼睛,涎水将口中帕子浸透,双手双脚也被捆出了淤青。
王利民将她解开之后,威胁着:“你们家已经收了我的钱,现在我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周五爷要是收你,你还能过上姨太太般富贵的生活。”
说着,笑一声:“不然只有将你卖回堂子里。”
她身子动弹不得,筋骨酸痛,就算有心反驳,也被嘴里帕子堵住了。
胸脯上上下下,程筝闷头热出了汗,王利民扯掉她塞嘴的帕子,指使她下车,程筝手脚捆出些淤青来,转动手腕同时不由得咧一下嘴。
王利民才不顾她疼不疼,粗鲁将她拽下车来,她看见黑色反光的车皮锃亮着,将整个周公馆倒映出来。
三层楼高的大洋房,红砖房子,屋檐盖着琉璃瓦,硕大的院子里差使了几个老妈子给花圃浇水,娇嫩的花瓣被过烈的太阳晒蔫巴了,碰着点儿水又鲜亮起来,看守处竖着两个家仆守门,问他们找谁。
“给周五爷送个丫头来。”王利民前一秒还瞪着豆大的小眼睛威逼她,后一秒就冲那家仆卖笑。
看守将二人领进周公馆里去。
屋里屋外完全两个天地,大厅极大,走不到头似的,沙发底下垫的都是真动物皮毛做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响。
从后头蓝色帘布小门里行出来一个梳着斜麻花头的丫头,腿脚颇快,她招呼二人在侧边小沙发上坐着,端着漆盘抬了茶上桌,龙井茶叶在热水里浮浮沉沉,旁边摆着盘四色糖果瓜子。
“五爷呢?”王利民问。
“老爷还在醒觉,稍等一会子。”说完欲走,恭恭敬敬的,不复恰才在后院跟姐妹打闹的娇俏模样。
王利民四下瞧了瞧,拦住人追问:“周太太今日不在家里?”
丫头古怪地上下打量他,王利民说:“跟周爷谈的事不大适合叫太太知道。”
“晓得了。”她说,“陈家太太待客,太太今日去上海了。”
说完,又向程筝瞧来一眼,那视线很要排斥。
瞧得她连瓜子都不敢嗑了,饿着肚子又放下去,只能喝点茶水。
苦的,咂摸不出什么味儿。
半盏茶入肚,周五爷终于醒了觉,慢悠悠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
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着褐色春绸长袍,戴一柄圆形金丝眼镜,装得一派文人风雅,可实际上是做外贸生意起家,肚子里没装下许多墨水。
程筝恰才出了汗,现在正缺水,一面抿茶一面回忆。
周五爷周峥,娶的太太是宁波人,年轻时在轮船局做事,后来外国资本入侵,转做起洋人生意,到现在一家独大,人脉通天。
更不消说他几个儿子:大儿子周怀良毕业于军校,雷厉风行爬上了旅长少将的位置,有这根擎天柱撑着,没人敢得罪周家;
老二方秋水,在英国留学,快要回来。这位老二之所以不姓周,只因他并非周峥的亲生骨肉。
周峥的二姨太是他从小的青梅竹马,强取豪夺来的,夺来的时候肚子里就已经有了种,周峥是给别人养孩子,还最疼最护,委实叫人摸不清。
最后,那个小儿子周怀鹤,是最没用处的——身子差,早年也不在周家长大,在他香港的姨妈那里,似乎也遗传了五姨太的体弱多病,公馆里整日为他煎煮中药材。
她与姥姥上辈子如何就叫这索命鬼给缠上了……
程筝走神想着,吃了一口茶叶进去,吐进杯子里也欠妥当,只能面色古怪地嚼了咽下。
周五爷瞧了她一眼,王利民忙打哈哈:“乡下丫头不懂这些,连茶叶都吃,周爷别见怪。”
“什么事要找?”周峥端着鹅黄色宋瓷茶盏,吹了口浮沫,问姓王的。
王利民谄媚道:“听传您新近病了,前阵子我底下的一个佃户缺钱,将他闺女卖给我作佣人,我一瞧这名字,不正好是老爷子您需要的么?立时送来让您瞧瞧。”
话说至一半,他用胳膊肘怼向程筝,吩咐:“快将八字写下来给周五爷瞧瞧。”
佣人递上纸笔,她刚准备拿起笔,忽又想到不应该:“我一乡下丫头,不识字。”
王利民“啧”一声,叫她报,好在这事倒也被交代过,程筝就念了出来:“庚戌年、甲申月、 丙午日、己丑时。”
“半夜出生的……”王利民将纸片递给周峥,“您看看合适么?”
周峥还在审视,这姓王的嘴里就跑过一溜火车:“周少将平时对我照顾有加,这不,我一听说这事就立马给您将人寻到了。”
主沙发座上的人瞧了瞧这八字,说:“是在何师父给的范畴内,名字也合适。”
何师父原也是青檀山上的道士,回溯时间的法器回香炉便出自此人之手,他是玉玲的师父,平日里给人相面算命。
一般较大的军阀都会养上一两个相士,算风水、算从哪里进军、成功率如何、图个吉利。
听着他这样说,王利民便笑呵呵拍手:“这不恰好了么!周少将知道了也准为您高兴!”
周峥似乎不大在意,纸片一放下,起身欲上楼,只用粗粗的嗓子道:“先留下罢,我回头再叫何师父给看看。”
跟养个小鸟小猫似的,不当回事。
王利民面露喜色,心想自己又能在周怀良面前邀得一功,目的也算达成,只是苦了这小丫头。
他遗憾地瞧了瞧程筝,暗自心道:如果刚才在周少将的公馆,少将肯收她,哪怕没有名分,也比伺候周峥强。
再不济,其实自己也比这老爷子强不是?
当然,这番攀比的话他自是不敢在周峥面前讲,也只能够高高地挂在心头想一想。
“你便好好留在这里罢。”王利民还觉得自己也算做好事,“总要比留在你那农户家里要好。”
程筝坐着不动,及至两个烦人的人都走后,她终于能松点劲儿,刚准备抓一把瓜子嗑,不料那本就敌对她的小丫头将盘子一夺,冷哼一声甩着麻花辫就走了,不叫她吃。
嘿。
周峥只说把她留下,管家的杨妈面如酱色,跟上楼小声询问如何跟太太交代,周峥差使她将外套取来。
“不如何交代,实话实说就行,又不是第一个了。”他没有多上心,又似乎有自己的心思,“你当我是娶了个占地为王的老虎?”
杨妈喏喏不敢应答,周峥“呵”一声,冷声:“谁是家里的东家,你伺候谁的,还消我来说?”
“晓得的、晓得的。”杨妈捏着手去取外套。
确实不是第一个了,按排行,假使程筝真进了门,都得算作是“六姨太”。除了周太太以外,周峥还娶过四个小的,二姨太生下二少爷方秋水以后就早逝了,剩余三个都是养在外面,周太太心里清楚,然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周五爷动脾气。
可程筝的情况又不大一样,她是纯被诓进来冲喜的,得住进这里,那就是在周太太眼睛跟前晃,这也是一大问题。
只是她好容易进了周家的门,为着就是接近周怀鹤得到害人的机会,怎能够轻易就被赶出去。
芸芸——就是夺掉她瓜子盘那人,不情不愿将她领上楼,拿钥匙开了一扇门:“这是公馆的客房,你先住这里,等周太太回来再安排。”
程筝探脑袋向里张了一眼,平日应该常有人打扫,被子摊得连褶都没有,窗户外头是花园,墙角立着时兴的蒂凡尼灯,琉璃制的万花筒一般,折射出彩色的斑斓的光,映在地板上像滚过去一道虹光。
芸芸指了指廊道西边,“这边是老爷和太太的主卧,太太自是不大待见你,最好别过去惹太太嫌。”
又指指东边:“那边是鹤少爷的屋子,他平时不大出门,好安静,你走路也小声点儿。”
“那另两个呢?”程筝顺嘴问了一句,打探一下洋房的结构。
“良少爷在外头有自己的公馆,不常回来,住楼下;秋水少爷下个月中坐船回来,屋子也在楼下。”芸芸古怪一瞬,“你问这个作甚?”
她也只把程筝当乡下来的丫头,住不了几个月,老爷病情要是没好,太太一准留不得她,马上就得将她撵出去。
“问问。”程筝顺着说,“怕得罪人。”
芸芸“哼”一声:“知道就好。”
话音刚落,东边那屋子门把手就被摁下、转开,还在说话的两个人将目光投了过去。
屋子里显出一道颀长纤瘦的人影,个子高,肤色净白,灰棕色西装衬得体型匀称,葱白手指虚虚摁在门把上,瞧了瞧她俩,眸光只在程筝脸上落了一瞬,显得陌生。
芸芸喊了一句:“鹤少爷去哪儿?”
周怀鹤将屋门关上,声音毫无情绪:“叫王发在楼下停好车子,我去一趟劝业场。”
“晓得了,这就去。”芸芸欠身往楼梯走,周怀鹤刚拐过弯,从她边上掠去的风里都是泛苦的中药味儿。
他倏地顿足,乌色眼睛又瞧了瞧立在门边的程筝。
程筝上下打量他,视线刚一射过去,便定格在他脸孔上面。
怎会是这张脸?她的身子遭钉子钉住似的,不可动弹了。
“这是哪位?”周怀鹤问了一句,瞧她衣服布料做工,也不像是能当周家座上宾的人物。
“新来的客人,鹤少爷不必在意。”芸芸嘀咕地说。
见她面色惊疑不定,周怀鹤倏地眯起狭长乌黑的眼,眼尾细细的如同一道勾子,向她问:“我识得你么?”
程筝瞧着这张熟悉无比的脸孔,忍下惊疑慢慢地张口:
“……自是从未见过。”
1、时间线悖论
2、民国-现代-民国-现代的四卷结构,民国篇幅多于现代。
3、有女主死遁剧情,三个男人发大疯。
4、连载不收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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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