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
刘丽是被电话吵醒的。
她总觉得上下眼皮子粘连着,不大容易睁开,挤开一条缝,看了眼手机,昊独妈???
是她妈打来的?
她赶紧揉了揉眼角。
是她妈!
她不大想接,她觉得她应该接,她咋能懦弱到把一通电话当作洪水猛兽?
她要勇敢!
她要无畏!
她接通:“妈。”
电话那头:“让你每个月打2000的事,想的咋样了?”
她:“我想好了。这2000的花销,我和我弟分摊,每人1000块。我现在每个月本来也是给你1000,以后照常付我那部分,剩下的你找他要。”
这样的话,她不用多付。
这个事对她0影响。
电话那头:“你这说的啥狗屁话!”
她:“那要不这样。这2000块,都我出,但是别的支出,别找我要,我不管。”
她:“之前开的亲密付我会关掉。”
她:“你们的花呗我也不还。”
这是她昨晚想的另一个方案。
每月给家里打2000的生活费,包含除疾病外所有开支,家里要再买啥,她不管。
电话那头:“不行!”
她不想说话了。
她说的那俩办法,都做出了很多牺牲,她妈居然不领情!真要按照公平原则,她一分都不该给!
电话那头:“别在那胡扯,这事你必须听我的。”
她:“凭啥?”
电话那头:“凭我生你养你,你就得念我的好,就得报恩。”
她:“你只生了我,只养了我吗?”
她:“我弟不用报恩?”
电话那头:“他咋没报?”
她:“他咋报的?”
她:“你说给我听听。”
电话那头:“他过节给我发祝福。”
她:“我没发吗?”
电话那头:“他发的比你长,比你有心。”
她:“他那是复制粘贴的网上的!”
电话那头:“他给我吃好吃的。”
她:“我没给吗?”
她:“我给的还少吗?”
她:“他给自己买的零食,吃得快见底了,不想吃了,才给你。我给你买你想吃的,我自己一点都没舍得吃。”
她:“你却只觉得他好。”
她:“你有良心吗?”
你有良心吗?
她早想问这句了。
怕刺伤人,一直不敢说,现在终于能鼓足勇气问出来!
电话那头:“胡咧啥哩?他啥时候把吃剩下的给我?”
她:“好多回!”
毕业以后的春节,她也就去年没回去。之前每年都能看到她妈在捡她弟吃剩下的!
电话那头:“我咋不记得?肯定你是胡说!你娃一天到晚在外头不学点好的,光在那给你弟抹黑!害不害臊?”
她:“你!”
片刻后。
她:“打钱的事我不能听你的。”
电话那头:“你不听我的,我就上网曝光你!我上快手,拿个身份证,说我是哪人,举报你不孝。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不容易,你挣钱了不管我。现在啥都联网,以后你走到哪都会被认出来,一群人围着你指指点点,我看你拿啥脸活着!”
她苦笑。
又来!
上次说要给店里投诉。
这次说要上网举报。
她妈可真行!
她没那么慌了:“你去吧。”
她:“你最好举报的时候,把你的苦说的更详细点,让大家能清楚地都知道你都干了啥。”
她:“你就会发现,很多人在网上骂你。”
她:“很多人问你,有什么资格当妈?”
她:“村里人会笑话你。”
她:“绝对比你闹离婚动静更大,遭受的闲言碎语更多。”
电话那头不说话了。
电话那头:“你这是要气死我!”
她:“我在跟你就事论事。”
她:“你总骂我不懂事,我觉得我挺懂事的,反倒是你,应该学着懂点事了。”
她:“不能因为你生养过孩子,你就不需要懂事。”
她:“也不能因为你年龄大,你就不需要懂事。”
她:“该懂的事,你必须懂。”
她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心疼容忍了!
又一阵沉默。
电话那头:“你还敢骂我?你个死狗!你个没良心的!”
电话那头:“昊昊结婚花了不少钱,哪还有钱?”
她:“我贷了不少钱,哪还有钱?”
她其实对他弟结婚自掏腰包花了很多钱存疑,但毕竟她也不是当事人,不知道有多少钱是他弟出的,姑且就当是花了不少吧。
她:“他为自己的事结婚花钱,理所应当,我为他的事贷款,无辜受害,他能有我可怜吗?”
她:“你为啥偏要难为更可怜的人?”
她:“是喜欢捡软柿子捏吗?”
电话那头:“少在那假惺惺装可怜,他是你弟,你一点都不知道要体谅他,在这计较来计较去,你的心眼咋比针还小。"
刘丽一时语塞。
又来一个嫌她过于计较,说她心眼太小的。
她真的不喜欢听!
电话那头:“家里就你日子过的宽松,我不找你要找谁要?”
她:“我租房,住着不到10平米的小次卧。”
他:“他买房,住着三居室。”
她:“我日子比他宽松?”
她:“你咋好意思说的?”
电话那头:“你咋知道他买房了?”
电话那头:“老二那个贱种说的?”
刘丽:“妈!你咋能这么说她!她曾是你的女儿,你咋能用这么龌龊的词说她!”
刘丽:“你已经害惨了她,伤透了她。”
刘丽:“还不肯悔改吗?”
电话那头:“我悔啥?”
电话那头:“该悔的是她!”
电话那头:“没有我,她能考上名牌大学?能读完研究生?她现在出息了,敢不认我这个妈了!”
刘丽:“她的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刘丽:“你替她通宵熬夜学习了?替她考试了?替她去实验室做实验了?替她写论文了?”
刘丽:“明明是她自己很努力!”
电话那头:“你别把啥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行吗?”
电话那头:“你这么厉害,你为啥不把你儿子培养成名牌大学生,研究生呢?”
刘丽说完恍惚了一下。
她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有点陌生,又有点熟。
不像从前的她。
像它。
她差点还说,是不喜欢吗?
要真说了,就更像了!
刘丽:“而且本科学费是你给的吗?”
刘丽:“研究生学费你给的吗?”
电话那头:“是你给的又咋?要不是我生了你,你能挣着钱吗?你拿什么给?”
电话那头:“说来说去不还多亏了我!”
刘丽:“我是给了,但我给的能完全养活她吗?”
刘丽:“是她自己拿各种奖学金!”
刘丽:“是她自己偷偷做兼职!”
两两沉默。
电话那头:“你说的像是我啥都没为她做一样?我做了那么多,你都没看见吗?”
刘丽:“我看见了。”
刘丽:“但你做的,并不比一个差劲的妈多。”
刘丽:“更无法抵消伤害。”
电话那头:“我咋伤害她了,她伤害我还差不多。我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发消息发不出去,我咋生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刘丽:“她为啥这样,你当真不知道吗?”
刘丽:“全都是你逼的。”
电话那头:“我逼她?我啥时候逼她了?昊昊结婚,她一个当姐的,赞助点钱咋了?这不是她应该做的吗?”
刘丽:“她生病,你不关心。你儿子结婚是大事,她生病就不是大事吗?”
刘丽:“她连看病的钱都没,你明明有钱,非但不给她,还找她要,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刘丽:“你儿子结婚的事,难道比你女儿的命还紧要吗?”
刘丽:“谈婚论嫁是个很长的事,早凑够一天和晚凑够一天有那么大区别吗?我是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还有人婚后才凑够的呢,但治病是争分夺秒的事!”
刘丽:“你是不是该分清轻重?”
电话那头:“我分不清轻重?你说这话也不怕遭天谴被雷劈死,我是你妈!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刘丽:“我在跟你讲道理。”
电话那头:“你别听她瞎说,啥生病,她那都是装的!”
刘丽:“你亲眼看见她装病了?”
刘丽:“你是她妈。”
刘丽:“你不心疼她,不照顾她,却要污蔑她,你!”
配当妈吗?
电话那头:“就算她真生病了,又有啥大不了的,她从小就体弱,毛病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也没见出啥大事,到后头不都好好的?”
刘丽:“就是因为我们都没照顾好她,她才会体弱多病!”
刘丽:“要是养的好好的,身子能那么差吗?”
刘丽:“她是活着。”
刘丽:“但她多受了多少苦!”
电话那头:“谁不苦?人生到这个世上就是要吃苦的,再说,她吃的苦能有我多吗?”
电话那头:“她不满意找我闹,我找谁说理去?”
刘丽:“她不该找你闹吗?你为了给你儿子买房,2万的三金找她要10万,你有想过她该怎么办吗?人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到你这变成了,手心手背都连着儿子,女儿连人都不是!”
刘丽:“如果吃苦这么应该,你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多吃苦?”
刘丽:“他吃的苦能有你多吗?”
电话那头:“你是不是怪我疼你弟?”
电话那头:“我就是疼他。”
电话那头:“那咋了?”
电话那头:“昊昊是男娃,你俩是吗?有的人生出来见是女娃,直接送人。我一个都没送,硬把你们拉扯大,你们不感恩就算了,现在还责怪起我来!”
电话那头:“早知道就把你们卖了,还能换不少钱。”
刘丽:“你知道这是犯法吗?”
刘丽:“因为你没做犯法的事,我就该表扬你吗?”
刘丽:“就该感激你吗?”
刘丽:“我也没做。”
刘丽:“我没殴打你。”
刘丽:“你怎不感恩我?”
刘丽:“怎么不表扬我?”
电话那头:“你有完没完,我跟你说钱的事,你跟我说一大堆糟践人的屁话!”
电话那头:“我就问你,下个月开始打2000这事,能不能行?”
刘丽:“我没钱。”
电话那头:“你去借。”
刘丽:“我不借。”
电话那头:“那我就死给你看。”
刘丽:???
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是关着的,她听到异响赶紧打开,一眼就看到她妈拿头撞向院墙的红砖。
红砖之间用水泥粘着,凹凸不平。
她妈额头正流血!
她要疯了!
她:“妈!你这是做啥?你快停下,快停下!求你了!我求你了!”
电话那头没人说话。
哐。
血流的更多。
她哭得撕扯心肺:“妈,别撞了。”
哐。
血流过那张苍老的脸。
她哭得喘不过气:“妈,别这样。”
她神智全无:“我答应你。”
电话那头:“那就说好了。以后每个月打2000。”
她挂了电话。
她眼睛冒泪。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一个妈!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一个妈!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一个妈!
她开始看西游记了。
她羡慕孙悟空!
好羡慕啊!
她看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忍不住想,他要是有妈,去大闹天宫,玉帝抓住他妈威胁他,说一声“如若不从,立毙汝母”,他是不是就闹不起来?
又或者他妈催他结婚生一大堆猴子,传宗接代,养育群猴,壮大猴群,他还有空去大闹天宫吗?
或者他妈以死相逼,他还敢动身上云霄吗?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爸拿着灌满热水的暖水壶就要往她身上砸,是她妈拦住了他。
如果她妈当时没拦,她现在啥样?
一身烧伤?
她曾为此感恩过许久。
她觉得她欠她妈太多。
她现在仍感激这件事,可是又忍不住想,她妈若不是她妈,她的妈是别人,她还会有这个苦难吗?
她想起高考完她隐隐透出想复读的念头,她妈骂她糟蹋钱!
她想起成绩出来,她妈骂她学习差,烂泥扶不上墙!
她妈扶了吗?
她妈不但没扶,还总把她往泥潭拽!
要不是吃不好穿不好,农活太多,临考试还要被拉回家帮忙,她能考不上吗?
她想到了她妈制造的那么多几乎要活埋她的苦难!
她想到了听到过的数不清的谩骂!
她妈给她的人生带来了满天风雨。
帮她遮过几滴雨。
她就该以命相偿吗?
她就该舍命奉献吗?
刘丽看见了它。
问:“田渔歌的父母也逼过她许多次吧?”
它:“嗯。”
问:“也以死相逼过吧?”
它:“问。”
刘丽:“那她痛苦吗?”
它:“不。”
刘丽:“啊?”
它讲了它和田渔歌的事。
★
某日。
它:“他们把你卖给人贩子,你不想找他们报仇吗?”
田渔歌:“不想。”
它:“为何?”
田渔歌:“仇恨太重,我不想背负。”
它:“能有多重?”
田渔歌:“考虑各自亏欠多少要许久,很可能毕生都算不清。”
田渔歌:“想计划要很久。””
田渔歌:“实施又要许久。”
田渔歌:“不重吗?”
它:“那你是打算放过他们,不再追究?”
田渔歌:“是的。”
它:“你真甘心?”
田渔歌:“嗯。”
田渔歌:“我不能让仇恨淹没我,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某日。
它:“你没找他们报仇都算好的,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救济他们?”
田渔歌:“因为他们不光曾是我的父母,还是苍生。”
它:“你这是何意?”
它:“你想渡人,他们是人,所以你也想渡他们?”
田渔歌:“嗯。”
它:“真想送你个圣人牌坊。”
田渔歌:“谢了。”
它:“你听不出我在讽刺你吗?”
田渔歌:“听出来了。”
它:“那你还?”
田渔歌:“我还听出来你在替我不平,我谢的是此事。”
刘丽呆着。
问:“那她后来和她妈,她娘关系咋样?”
它:“还行。”
它:“见面嘘寒问暖。”
它:“不见各自安生。”
刘丽:“没有争吵?”
它:“没有。”
刘丽安静了一会。
问:“你能不能拍一张她的照片给我?”
它:“干什么?”
刘丽:“我想打印出来,贴墙上。”
它:“你喜欢她?”
刘丽:“嗯!”
它:“不拍。”
它:“没空。”
它:“你喜欢她的事,我会替你转达的。”
刘丽:“别,别跟她提我。”
它:“为何?”
刘丽:“她肯定很讨厌我。”
她一生所有的苦难都是我造成的。
我是罪魁祸首!
它消失了。
她一个人在房间内熬着心血想了好久。
她想到了她妈以前难受的时候,会用头撞墙,有时用后脑勺撞,有时用额头撞,她当时太心疼了,想照顾好她妈,想让她妈好受点。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妈不仅会因为难受撞墙,还会因为威胁她撞墙。
她妈被她爸伤害,拿撞墙来发泄心中苦楚。
她不止一次怨恨他爸。
现在没有他爸,她妈还是会撞墙。
她能怨恨谁?
她曾想照顾好她妈,帮她妈避开人生的许多苦难,可或许其中一部分苦难,根本不怪命运,甚至不怪她爸,是她妈自找的呢?
那她呢?
她这糟糕透顶的人生又有多少苦是自找的?
她想到了自己的懦弱和愚蠢!
她暗暗告诉自己:
不要怨恨她妈。
不要花时间去怨恨!
怨恨太重!
她想:
她不会再去思考:人为什么必须由另外一个人生出来了。
既然天理就是如此,她认。
做她妈的女儿,是她无法摆脱的孽缘,她也认。
她想:
她不会断亲的!
她不知道她妈未来还会骂什么,还会如何为难她,她也还是会管她妈的。
但她绝不再奢望,从她妈身上得到一丝一毫的爱。
也绝不会无底线纵容!
该包容的包容。
该拒绝的拒绝。
这是最后一次答应她妈的无理要求了!
下一次她妈要再提了类似要求,就算下跪!
就算撞墙!
她也不妥协!
她打开日记本写下:
妈。
你杀死了我对你全部的爱。
我不会爱你了。
我知道,世界上的爱,都是没办法强求的,母爱也是如此,所以我不强求。
子女对母亲的爱同样如此,请你也不要强求。
我们嘘寒问暖。
我们各安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