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洪承畴来到了永福宫外。
福临正趴在案上描红,你则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支羊毫。
“臣洪承畴,参见庄妃娘娘,参见皇子殿下。” 他在帘外行礼,声音平稳。
辰时的日头斜斜切过他的身影,在薄薄帷帘上拓下一道窄长的剪影。
他身形消瘦,肩背肃直,既有文臣的清癯,又掺了几分武将的骨,想来是常年披甲养成的习惯,即便此刻卸了戎装,那点藏在骨血里的挺拔仍未散去。
你起身,走上前去,掀起了帘。
他半跪在你的面前,左手虚扶在左膝上,右手直直垂落。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马蹄袖口上。
这是旗人对尊长行的打千礼,他做得并不规整,全然没有旗人行礼时那份浑然天成的臣服感。
你的目光上移,又落在了他脖颈后微屈的弧度上。墨色的发辫垂在肩后,发尾用青布束着,衬得后颈的皮肤愈发苍白。
他垂首的模样甚是恭敬,又不似谄媚之辈那般折腰过甚。
你懒懒开口:“起来吧。”
听见你的声音,他微愣,似想抬头看你。
可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猛地压下了动作,埋首的弧度更深了些,眼皮沉沉地覆着。
你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如今是降臣,是寄人篱下的“贰臣”,而你是大清的皇妃,是皇子的生母,他不敢逾矩直视,更遑论提及三官庙那日的私语。
你看着他愈发低垂的头颅,眼底漫开一丝浅淡的笑意。
“彦演既来了,便看看福临的字吧。先生是万历朝的进士,定有高见。”
听你还是唤他的字,洪承畴的身体微僵,半晌才应了声 “是”,缓缓直起身。
始终不敢抬眼。
“福临刚描完《千字文》,听说是你们汉人启蒙必学的。”你看着他,“本宫不懂汉文,将来福临的学问,还要多靠彦演。”
福临脆生生应了声“是”,洪承畴恭顺走到案前,开始为他认真讲解。
你分明看见他的额头缓缓沁出汗珠。
“天气很热么?”你问。
福临不解:“不热呀,额娘。”
“彦演不热么?还是说,你是紧张?万历朝的进士,不会连讲解《千字文》都紧张吧?莫不是本宫在这里,扰了你?”
洪承畴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色已然涨红,正想同你作揖,行了一半才想起满人的礼来,笨拙地抚上马蹄袖就要躬身:“不,娘娘,臣只是……”
你抬手打断了他:“不必多礼,既然横竖是教福临,本宫在旁听听,你不会介意吧?”
他自然不敢拒绝。
洪承畴定了定神,才开始教福临握笔,指尖虚虚拢着孩童的小手,教他横平竖直。
福临毕竟是五岁孩童,描了半页便揉着眼睛喊累,你见状便吩咐苏茉儿:“带福临去偏殿吃些点心,让他歇半个时辰。”
她领着福临走后,殿内顿时只剩你与洪承畴二人。
“娘娘,皇子既已歇息,臣也该告辞,明日再来为殿下授课。”
“急什么?”你走到案边,拿起那支羊毫,指尖转着笔杆,目光却落在他身上,“本宫有个问题,想问问彦演。你在大明为官时,常入宫觐见崇祯帝,可曾见过明朝的妃子?”
他一愣,随即道:“臣乃外臣,入宫多在文华殿、武英殿议事,后宫妃嫔居于深苑,宫禁严苛,臣从未得见。”
“汉人的规矩是多,怪不得你在我这里如此拘束。”你笑出声,“可是咱们蒙古人倒不在意这些。”
说着,你走上前,将羊毫递到他面前,“对了,本宫倒忘了,彦演总督蓟辽时,想必也精通蒙文和满文吧?不如写几个字给本宫看看,就写‘天下太平’,用满蒙两文。”
他迟疑着接过笔,指尖刚触到笔杆,你却忽然倾身靠近。
他一颤,笔尖在纸上落下一个粗重的墨点。
“怎么了?”你颇有些玩味地看向他。
他努力压住腕,竭力保持住呼吸:“臣……写得不好。”
“先生的手,倒是生得好。” 你抬手握住他持笔的手,将他的手往宣纸上带,“只是这笔握得太僵了,彦演此前,不是文官么?”
洪承畴猛地屈膝,想要挣脱你的手,声音里带了几分急意:“娘娘!臣乃罪臣,如今蒙大清恩典,得以侍奉皇子,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娘娘自重!”
你却没松开,反而攥得更紧:“先生如今是大清的臣子,你的一切皆是大清的,不是么?”
他浑身紧绷,额角渗出细汗:“娘娘乃万金之躯,臣乃降虏,尊卑有别,还请娘娘放开臣,莫要折辱臣。”
你轻笑一声,松开他的手腕:“我若想折辱你,直接让你死在三官庙里,岂不痛快。”
你转身走回软榻,重新坐下:“我要的,是你真心为大清效力,为福临效力。你若乖些,将来福临登基,少不了你的高官厚禄,你若总这般拒人千里,倒让我疑心,你这降臣的心思,还没真归顺。”
他僵在原地,过了许久,才低声道:“臣……臣定当尽心教皇子读书,绝不敢有二心。”
“将满蒙二文的‘天下太平’再写给我看。”你说。
他转身,慌乱落笔。
你拿起纸页,对着光看了看,笑意更深:“彦演的字,倒是不错。”
他不言语。
你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彦演似乎不太愿与本宫说话?三官庙里的时候,倒还能同本宫推心置腹两句。”
他猛地跪倒在地:“臣不敢!臣……那时候不知道娘娘的身份……”
你走上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颌,迫使他看向你。
“三官庙时,我是劝你惜命的布木布泰,如今,我是景福宫的庄妃。可听你说话的人,从来都是我,又有什么不同?”
他身子猛地一僵,想往后缩,却又不敢动,连脖颈都染了层薄红。
脆弱的脖颈就在你的掌中,喉结滚动。
你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折颈的鹤。
“起来吧。”你松开了他,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疏慵,“今日就到这里,明日辰时,还来景福宫教福临读书。”
他如蒙大赦,踉跄着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