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的钢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整整三秒。
墨水滴落,在“检讨书”三个字下方晕开一小片深蓝。他盯着那个逐渐扩散的圆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写啊。”林湛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对面,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腿,“不是要‘监督’我吗?”
教导处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得林湛耳骨上的三枚银钉泛着冷光。他右眼角还带着淤青,校服领口被扯歪了,露出锁骨上一道新鲜的擦伤——二十分钟前那场“见义勇为”(教导主任原话:聚众斗殴)的勋章。
程砚推了推眼镜:“自己写。”
“我不会啊。”林湛拖长音调,突然凑近,“优等生不是最擅长写这种假正经的东西?”
他呼吸间带着薄荷糖的味道,混着一点铁锈般的血腥气。程砚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嘴角的伤口上——结了一层薄痂,像颗小小的褐色星星。
“离我远点。”程砚往后仰了仰,“你身上有烟味。”
林湛大笑,故意又往前倾了倾:“怎么,程大会长要给我定第七十九条规矩?‘禁止呼吸’?”
事情的起因是一本《飞鸟集》。
午休时林湛躲在器材室后面抽烟,看见隔壁职高的三个人围着个瘦小男生推搡。男生怀里死死抱着本书,封皮已经被扯掉了一半。林湛本来没打算管——他讨厌多管闲事的人,尤其是程砚那种——直到听见其中一人嗤笑着说:“娘炮才看这种酸诗。”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的拳头已经砸在了对方鼻梁上。
现在那本《飞鸟集》正躺在教导处办公桌抽屉里,作为“斗殴导火索”被没收。林湛盯着那个抽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打火机。
“姓名,班级,事情经过。”程砚把空白检讨书推过来,“写清楚。”
林湛抓起钢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林湛”两个字,然后停住了。
“喂,‘严瑾’怎么写?”
程砚猛地抬头。
“你叫我什么?”
“这个字啊。”林湛用笔尖点了点纸面,“‘严谨’的‘瑾’,你不是整天把这话挂嘴边吗?”
钢笔在程砚指间转了个圈。他垂下眼睛,声音突然变得很轻:“……王字旁加个堇。”
林湛故意把“严瑾自律”四个字写得很大,最后一笔还用力戳破了纸张。程砚盯着那个错别字,喉结动了动,突然伸手把纸抽走了。
“重写。”
“凭什么?”
“第三遍。”程砚从书包里掏出第三张空白检讨书,“校规要求至少八百字,你只写了三百。”
林湛眯起眼睛:“你数了字数?”
程砚的耳尖红了。
他们僵持到第六遍时,教导主任老周回来了。
“还没写完?”老周抓起林湛的“作品”扫了一眼,眉头皱成疙瘩,“‘严瑾自律’?哪个‘瑾’?”
程砚的背绷得笔直。
林湛歪着头笑:“王字旁那个,我们程大会长亲自教的。”
老周狐疑地看向程砚。程砚沉默了三秒,突然说:“我写的范本有错字,需要重抄。”
他抽走那摞纸,在最上面一张工工整整地写下“严谨自律”,然后推到林湛面前:“照这个抄。”
林湛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王字旁的“瑾”。
和他父亲——程砚父亲——名字里一样的字。
晚自习下课铃响时,林湛把第七遍检讨书拍在程砚桌上。
“满意了?”
程砚仔细检查了一遍,点点头。林湛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他猛地回头,看见程砚正把前六份检讨书一点点撕成碎片。
“你干什么?”
“废稿。”程砚头也不抬,“有错字的版本不能留。”
林湛突然伸手抢过最后一张碎片——那是他第一次写错的“严瑾”。程砚扑过来抢,两人撞翻了椅子。林湛把纸片举高,借着月光看清上面除了错别字,还有一行小字:
【其实那本《飞鸟集》是我的】
程砚僵住了。
林湛咧嘴一笑,把纸片塞进自己口袋:“原来优等生也会撒谎啊?”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雷,夏季的第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雨水砸在走廊窗棂上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
林湛把那张碎纸片折成方块塞进裤袋时,指尖蹭到了程砚的手腕——冰凉的,带着一点钢笔墨水的涩味。程砚猛地抽回手,眼镜片被雨水打湿,镜框在鼻梁上压出两道浅红。
“还给我。”
“凭什么?”林湛倒退着往楼梯口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到锁骨上,“检讨书不是交了吗?”
程砚的喉结动了动。教导处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边缘被暴雨声模糊。他突然伸手抓住林湛的手腕:“你根本不知道那本书——”
话音戛然而止。
林湛的袖口被扯高了一截,露出手腕内侧的疤痕——几道淡白色的细线,排列得像未完成的琴弦。
程砚的呼吸停滞了。
林湛猛地甩开他,校服袖子“唰”地落下来盖住手腕。两人在雨声中僵持,直到远处传来老周的咳嗽声。
教学楼顶层的废弃厕所是林湛的秘密基地。
他蹲在窗台上抽烟,雨水从坏掉的气窗泼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那本《飞鸟集》其实不是程砚的——林湛知道,因为他见过真正的物主——但他喜欢看程砚撒谎时睫毛颤抖的样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观测者 22:47】
【暴雨红色预警持续到明早六点】
林湛盯着那个ID看了两秒,突然笑了。他故意用沾着雨水的手指打字:【被困学校了,观测者先生有什么建议?】
发送。
五分钟后,手机亮起:
【校规第12条:恶劣天气应留宿安全区域】
林湛把烟头按灭在窗框上,正要回复,突然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呀声。程砚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把伞,肩头校服湿了一大片。
“后勤处借的。”他生硬地说,“宿舍锁门了。”
林湛跳下窗台,水渍在瓷砖上踩出深色脚印:“哟,优等生也翘门禁?”
程砚没接话,只是递过一把黑伞。林湛没接,反而凑近嗅了嗅:“你抽烟?”
“是薄荷糖。”程砚后退半步,“你身上才有烟味。”
林湛突然伸手摘掉他的眼镜。世界在程砚眼前瞬间模糊成一片水彩,他条件反射地闭眼,听见林湛的声音带着笑意:“原来你睫毛这么长。”
他们最终没走成。
暴雨冲垮了校门口的路,保安室的大爷挥舞着手电筒喊“回教室等着”。林湛把程砚拽进物理实验室时,后者正用纸巾反复擦拭眼镜片,像在掩盖某种慌乱。
“喂,”林湛从实验柜里摸出半瓶医用酒精,“消毒。”
程砚皱眉:“校规禁止私自动用实验器材。”
“校规还禁止打架呢。”林湛拧开瓶盖,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扯开衣领,锁骨上的擦伤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在灯光下泛着暗红色。
程砚的视线像被烫到一样移开。
“怕血?”林湛故意把沾了酒精的棉签往他眼前晃,“优等生不会连这个都要写进守则吧?”
程砚突然夺过棉签。
他的动作很轻,棉签碰到伤口时林湛还是“嘶”了一声。程砚的手指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要帮那个人?”
“看那帮人不爽。”
“你说谎。”
林湛抬眼。程砚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擦伤口的力道突然加重:“你认识那个男生。”
酒精渗入伤口的刺痛让林湛眯起眼。他盯着程砚近在咫尺的鼻梁,突然说:“他是我姐的学生。”
程砚的手停住了。
凌晨两点十七分,暴雨仍在继续。
林湛躺在拼起来的实验台上,后颈枕着程砚叠好的校服外套。酒精味、薄荷味和潮湿的雨气混在一起,程砚坐在三米外的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教文学。”林湛对着天花板说,“总说诗歌能救赎灵魂——矫情吧?”
程砚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林湛耳钉上,三枚银钉排成三角形,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所以你打架。”程砚突然说,“因为那些人侮辱她?”
林湛笑出声:“我没那么伟大。”他翻了个身,实验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只是讨厌有人糟蹋书——就像你讨厌有人弄乱实验器材。”
程砚的呼吸滞了一瞬。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林湛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疤痕。程砚突然站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扔过去——是那本被没收的《飞鸟集》。
“后勤处仓库拿的。”他生硬地说,“别让老周看见。”
林湛接住书,封皮上还沾着咖啡渍。他翻开扉页,角落里有行小字:
【给阿湛 23岁生日快乐】
字迹娟秀,已经晕开了。
凌晨三点零六分,物理实验室的应急灯突然熄灭。
林湛在黑暗中听见程砚的呼吸声骤然急促——像被掐住喉咙的鸟。他摸黑跳下实验台,膝盖撞到铁架,试管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砚?"
没有回应。只有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像有人在发抖。
林湛掏出手机,屏幕光照出程砚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他死死攥着那本《飞鸟集》,指节泛白,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你怕黑?"林湛蹲下来,手机光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晃的阴影。
程砚猛地别过脸。
林湛突然想起什么,翻开《飞鸟集》第137页,把手机贴在纸页背面。暖黄的光透过纸张,将泰戈尔的诗句映在天花板上:
【黑暗向光明旅行,但盲者却向死亡旅行】
程砚的呼吸突然滞住了。
"我姐教的。"林湛把书塞进程砚手里,"她说文字有光。"
书页簌簌颤抖,程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句诗。林湛看见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露出一小片苍白的锁骨——上面有道淡褐色的旧疤,形状像个月牙。
清晨五点二十三分,暴雨停了。
程砚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林湛的校服外套。那本《飞鸟集》端端正正摆在实验台上,旁边是张折成方块的纸条:
【书送你。PS:第89页有惊喜】
程砚翻开第89页,一行铅笔小字藏在诗句间隙: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但如果是你,我可能会考虑报以拳头】
字迹新鲜,显然是昨晚写的。程砚的指尖悬在那行字上方,突然发现书页边缘有暗红色的痕迹——是血迹,已经干了。
他猛地抓起外套冲出去。
林湛在医务室门口被程砚堵个正着。
他右手缠着绷带,耳钉少了一枚,校裤膝盖处裂了个口子。看见程砚手里的《飞鸟集》,他咧嘴一笑:"怎么,优等生来抓我破坏公物?"
程砚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抓起林湛的手腕,绷带边缘渗着淡红色:"怎么弄的?"
"翻窗时被玻璃划的。"林湛抽回手,"放心,没弄脏你的宝贝书。"
晨光穿过走廊窗户,把两人影子拉长又缩短。程砚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是那张被林湛抢走的碎纸片,现在被小心地夹在透明文件袋里。
"交换。"他把文件袋递过去,"你的耳钉。"
林湛挑眉:"我凭什么——"
程砚直接伸手,指尖擦过他耳垂,取下了剩余两枚银钉。这个动作太突然,林湛甚至没来得及躲。程砚的呼吸拂过他耳廓,带着薄荷糖的凉意。
"校规第15条,"程砚后退半步,"教学区禁止佩戴饰品。"
林湛大笑出声。他晃了晃文件袋:"那这个呢?校规允许私藏检讨书废稿?"
程砚转身就走,耳尖通红。
林湛对着他的背影喊:"喂!耳钉还我!"
程砚头也不回地举起手,银钉在朝阳下闪了闪:"暂扣。"
当天下午,程砚的桌洞里多了个纸盒。
盒子里是枚崭新的耳钉——和原来款式相同,但材质换成了医用钛合金。盒底压着张便签:
【赔你的。PS:伤口记得换药】
没有署名,但字迹和《飞鸟集》里的一模一样。程砚把耳钉放进铅笔盒夹层,发现林湛正隔着过道看他,嘴角挂着得逞的笑。
前桌女生突然转头:"程砚,你耳朵怎么红了?"
林湛噗嗤笑出声,程砚抓起物理书拍在他脸上。
窗外,初夏的阳光把两人影子投在教室后墙,像两株终于开始缠绕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