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畔的风带着春天的暖意,吹得偏院的棕榈叶沙沙作响。刘安章坐在石凳上,手里攥着一把骨梳,齿间缠着几根脱落的黑发。他的头发比穿越前长得多,已经能披到肩头,发质也变得奇怪 —— 不再是从前那种粗硬的触感,而是柔软得像浸过油的丝绸,梳起来几乎听不到摩擦声。
这是他最不愿触碰的地方。自从身体开始蜕变,他就很少梳头,仿佛只要不去看,那些正在发生的变化就不存在。可今天清晨醒来,他发现枕头上落了一团头发,其中几根在晨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泽,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金。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举起骨梳,一点点拨开额前的碎发。
阳光透过指缝照在发丝上,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眼睛 —— 就在浓密的黑发间,夹杂着十几根金发,长短不一,色泽从浅金到铂金色不等,像阳光被剪碎了,织进了他的头发里。
“不……” 他低低地呻吟一声,指尖猛地揪住那几根金发,用力一拔。
“嘶 ——” 头皮传来尖锐的痛感,几根金发被硬生生扯了下来,落在掌心。它们比黑发更细软,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触感冰凉,像某种不属于他的异物。
他把金发凑到眼前,瞳孔因恐惧而收缩。这不是错觉,也不是光线造成的假象,是真正的金色,像日耳曼人那种发色,却突兀地出现在他这具东方人的头颅上。
为什么会这样?
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骨梳在发丝间乱刮,试图找出更多的金发。果然,在耳后、颈窝这些隐秘的地方,更多的金发藏在黑发里,像一群潜伏的幽灵,正一点点蚕食着属于 “刘安章” 的最后痕迹。
他想起自己胸口的硬块,想起变尖的声音,想起腰间越来越明显的曲线 —— 那些变化虽然羞耻,却还能被长袍遮掩,可头发…… 头发暴露在所有人眼前,一旦被发现,他该如何解释?
“先生,你怎么了?” 拉美西斯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少年端着一盆清水,看到刘安章抓着头发满脸惊恐的样子,吓得手里的水盆差点掉在地上。
刘安章猛地抬头,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头发,像只被抓住偷东西的贼。“没…… 没事,” 他的声音尖细得发颤,“只是…… 头发乱了。”
拉美西斯的目光在他凌乱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敢多问,放下水盆就匆匆离开了。他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刘安章的心上,让他更加慌乱。
那天下午,刘安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偷来的青铜镜,拔了一下午的金发。指尖被头发勒出红痕,头皮火辣辣地疼,可他像着了魔一样,只要看到一根金发,就非要拔掉不可。镜子里的人头发凌乱,额角和颈后布满了细小的血点,像被野兽啃过的伤口,狼狈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可第二天清晨,当他再次梳头时,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 更多的金发冒了出来,比昨天拔掉的还要多,仿佛他的头皮是片沃土,那些金色的种子正在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不能再拔了。再拔下去,他的头发会变得像癞痢头,反而更引人注意。
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滋生 —— 用墨汁染黑。
他找到平时抄写文献用的炭黑,兑了点水调成糊状,像涂抹纸莎草一样,小心翼翼地抹在头发上。墨汁冰凉地渗进发丝,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可当他对着镜子看时,那些刺眼的金发果然被遮住了,头发变成了一片均匀的深黑色,虽然僵硬得像顶假头套,却至少看起来 “正常” 了。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指尖因为紧张而发抖。
可麻烦很快就来了。
三月的底比斯已经开始升温,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浑身冒汗。给荷鲁斯上课时,刘安章坐在窗边,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
“先生,你的脸怎么黑了?” 荷鲁斯突然指着他的脸颊,眼睛瞪得溜圆。
刘安章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摸向鬓角 —— 那里的墨汁被汗水晕开,顺着脸颊流下,在皮肤上画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像血泪。
“没…… 没事,”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乱,黑色的墨痕在脸上晕开,像只打翻的墨水瓶。
荷鲁斯凑近了些,突然指着他的头发,咯咯地笑了起来:“先生,你的头发在流血!黑色的血!”
周围伺候的侍女也看到了,捂着嘴偷笑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嘲讽。
刘安章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刺得他浑身发疼。他猛地站起身,撞翻了身后的矮桌,墨水瓶掉在地上,黑色的墨汁溅了一地,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尊严。
“我…… 我身体不适,今天就到这里。”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书房,长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墨汁,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像一条仓皇逃窜的蛇。
回到偏院,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连镜子都不敢看。脸上的墨痕已经擦不掉了,头发被汗水浸湿,墨汁顺着发梢滴落在芦苇席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黑,像无数个嘲讽的眼睛。
他想起荷鲁斯那句 “头发在流血”,想起侍女们的窃笑,想起自己用墨汁染发时的狼狈 ——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噩梦,而他却醒不过来。
为什么连头发都要背叛他?
他曾经的黑发直发,像他的东方血统一样,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标识。可现在,连这最后的标识都在被剥夺,那些凭空出现的金发,像在宣告他彻底的 “异化”,宣告他与 “刘安章” 这个身份的彻底割裂。
夜幕降临时,失眠再次袭来。
他躺在床上,瞪着屋顶的棕榈叶,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头发丝的拂动,那些藏在黑发里的金发像细小的针,刺得他头皮发麻。
他害怕天亮。
天亮意味着要面对别人的目光,意味着要梳头,意味着可能会发现更多的金发,意味着又一个让他恐惧的 “新变化”。他开始数屋顶的木梁,数墙上的泥砖,数窗外的星星,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对抗睡意,因为他怕一闭上眼睛,醒来后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先生,你又没睡好?” 第二天清晨,拉美西斯送水来时,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忍不住问道。少年的手里捧着一小束紫色的野花,是尼罗河畔常见的那种,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刘安章摇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不敢看拉美西斯的眼睛,怕从少年眼中看到同情 —— 那同情比嘲讽更让他难堪。
“我母亲说,睡不着的时候,闻闻花香就好了。” 拉美西斯把花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地说,“先生,你的头发…… 是不是不舒服?我看到你总抓它。”
刘安章的手指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墨汁已经干了,头发硬得像铁丝,可他知道,那些金发还在里面,像一群等待时机的野兽。
“没有。” 他低声说,“只是有点痒。”
拉美西斯没有再追问,放下水就离开了。可刘安章看着那束紫色的野花,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这个被视为 “牲口” 的奴隶,才会真正关心他是不是 “不舒服”,而不是嘲笑他的异常。
他走到铜镜前,犹豫了很久,还是解开了头发。墨汁已经脱落了不少,在黑发的根部,成片的金发露了出来,像阳光穿透乌云,刺眼得让他睁不开眼。
他再也掩盖不住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镜中那个头发斑驳、眼神惊恐的自己,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这场与身体的战争,他或许从一开始就输了。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落在他的头发上,金色的发丝在晨光中闪烁,像撒了一把碎金。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金发,触感柔软而陌生,像在抚摸另一个人的头发。刘安章认命了,他洗去了头发上了墨汁回归原本的颜色。
也许,他真的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长着金发的异域女人,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怪物。
失眠的夜晚还在继续。每到深夜,他就会坐在铜镜前,看着头发里的金发一点点蔓延,像看着一场缓慢的凌迟。他不知道这场蜕变何时才是尽头,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知道,天亮后,他还要戴上那副用墨汁和谎言织成的面具,继续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扮演一个连自己都快要认不出的 “安卡”。
而那些金色的发丝,像一个个隐秘的符号,记录着他被剥夺的过去,和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