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得到 第4章 对不起

三楼露台向来没什么人。

这边没有什么遮挡，墙面地面皆是被时间润渍后的旧迹。像是被遗忘了的一处角落，连上次学校翻新都忘了给这里重新漆刷一遍。

不过此时倒勉强算一个交谈隐蔽话题的好地方。

……前提是顺利地交谈。

阳光不遗余力地填满了整个空间，比阳光蔓延更广阔的是沉默的气氛。

无人言语，甚至无人动弹。唯有露台边缘栏杆上，几根不知放了多久的拖把倒吊着，轻轻地摇晃，以示时间没有静止，仍在敬业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不耐烦的蝉鸣，江栖寒微闭了闭眼，感觉汗水已浸湿额头。他烦躁地捏着指节，心想等那个人先开口是很难了。

“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 ！”

尹煋在后面站半天不敢上前，正埋头苦思该怎么组织语言，。一时之间，最先脱口而出的是抱歉，

“……对不起啊。”

“真的很对不起，”阳光下，少年微微低着头，他的声音干净清澈，此时有些发哑。面上是愧疚的神情，语气也带着歉意：“那天没去找你，对不起，是我失约了。”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道歉。”江栖寒绷直了肩，双臂交横于腹，看着对面的人，指尖不自觉抓紧了两侧腰间的衣料。

此时阳光斜射，照在尹煋身上，而在他对面的江栖寒恰好背对太阳，正面都藏在阴影中，这让尹煋难以辨认江栖寒的面部表情。

“我找了你很久，”江栖寒艰难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等了很久、很多天。”

“我想，或许是你有什么事耽搁了，或许哪天你就回来了，你不是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的人，可我始终没有等到……到最后，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噫梦。”

尹煋默不作声地听着，印象中他从未听过江栖寒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也几乎没有看过他情绪如此显露，而江栖寒这样却是他引起的。

江栖寒仍在说，其实他并不想向任何人显露出自己的软弱，哪怕是当事人，眼下却无法控制不去倾诉——他忍了太久了。

“那天下午，原本考试考得好好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好像突然脑子就不清醒了，感觉什么都记不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反应不过来还在考试。我在考场上坐了很久，总觉得忘了很重要的事……”

“……后来，铃声响了，大家都往外走，我也跟着出去。走到校门口又下意识停住，我好像答应了谁要在这见面，可我始终想不起来是谁。”

“外面好多人啊，我看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可是那么多人中，始终没有我要等的人……”

不太能说下去了。

江栖寒飞快地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控。他努力调整呼吸，小声地清了清嗓子，然后直视着尹煋，开口：

“解释一下吧，至少先回答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突然忘了你？忘了有关你的所有事。”

……

阳光灼热，露台上近乎没有一丝风。不远处的树梢上，夏蝉仍在发出无意义的长鸣，叫声连绵不绝。

江栖寒头上汗珠越滚越大，看着对面神情纠结的人，感觉自己的耐心快要消失殆尽了。

今天第一天报道，虽然说是高三，不过大多数班里都掺了一些复读生以及转校生，所以潜川一中对学生们今天的着装也没做什么要求。

对面那个家伙却好好地穿了一套校服——也不知道从哪弄的衣服，阳光下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不像之前的透明样子，一副好好学生的姿态。

无意识地暗暗观察完，江栖寒终于等到尹煋纠结开口：

“……对不起。”

“呵。”没想到听到的仍然是一句道歉，江栖寒不禁一声哂笑，只觉得荒谬。

不过更荒谬的是，尹煋的这句“对不起”竟让他想起了一年前的初见。

——明明场景都完全不一样，两人之间的氛围也是天差地别。

“对不起。”

少年的身影若隐若现，不过以江栖寒的极佳视力，可以清晰看清那个人脸上的神情，再配合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显然，这不是真情实意的道歉。

2017年7月12日，傍晚六点多——说是傍晚，其实天还大亮着。

正值入伏时节，潜川跟火炉似的。太阳赖在西边山头不愿意走，也不反思反思自己让底下的人们都热得汗流浃背了。

不过，此时的江栖寒却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太阳，并由衷地希望它能再多待一会儿。

毕竟，前方那个站在树下的少年，以江栖寒十七年的生活经验看来，那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类可以拥有的形态。

透过少年的身躯，江栖寒甚至可以看见他身后的树干——无论怎么想，正常人也不能是这样透明的吧，像即将褪色的旧照片。

江栖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里的手机，悄悄挪动了一下脚，站直了身。

一阵风吹过，树枝轻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栖寒注意到有几片叶子自树上落下，被风带着，径直从前面那人的身躯穿过，落在自己的脚下。

“啧，你没听见吗？”那人，不，那鬼见江栖寒沉默着，不太耐烦，便直接朝江栖寒走过来，凑到跟前，见他眉头微皱，便又开口：

“不会吧还生气呢，我都向你道歉了，不就喊了你一声‘病秧子’。”

“还是说，”他又拉开了与江栖寒之间的距离，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脸上挂起不怀好意的笑，“你在害怕，是在怕我吗？不会是吓傻了吧？哎呦，本来看着就不太机灵的样子，这下智商不会要降到低谷了吧，还有得治吗这。”

“……”

江栖寒本来还在想这家伙居然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而且好像不怕太阳，又下意识去看地面——果然没有影子。结果这一大串话听下来，倒是不怎么有惧意了。

嘴也太碎了吧这个人。

“我有几个问题。”江栖寒看着那道身影。

“嗯？什么？”

“为什么叫我病秧子？你见过我？什么时候？为什么我能看见你，你看着不像个人，”江栖寒直白地问：“所以你是鬼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双方都沉默了下。

“额……，虽然你没问，但我觉得吧，大家交流之前还是应该先互通下姓名，你说呢——我是尹煋，目前应该算是个鬼。”

说完，尹煋意有所指地看向江栖寒。

“……或许你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啧，行吧。”尹煋耸耸肩，“我见过你，大概几天前的一场考试。至于你为什么能看见我——我哪知道，不是说人都看不见鬼的吗。”

“那看来，我理综卷子上的那两道大题，想必跟你脱不了关系了？”

几天前，潜川几所高中联合出卷，给高二学生来了场期末联考，老师们称其“既是对高二学习的总结，又是对高三即将到来的迎接”。

出于种种考量，卷子质量极高，题目并不简单。

而江栖寒因为一些原因，非常不幸的在考前得了重感冒，又怕药效会影响复习和考试，便坚持没吃药。

结果在理综考试上，写到最后两道大题时，江栖寒发现那要用到尚未讲过的知识点，硬解的话计算过程很繁琐，因为身体过于难受，便准备放弃那两道题了。

心思一懈怠，身心上的疲惫便加剧袭来——江栖寒头一次在考场上昏睡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江栖寒发觉自己已经出了考场，站在一个小凉亭里，一看时间都过了交卷时间快半小时了。

可是他并没有交卷和出考场这段记忆，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到凉亭这儿的。这次考试是分了考场的，江栖寒被分到潜川二中考试。

一中二中这两所学校一个在市中心附近，一个近年刚建新校区，搬到城东去了，两所学校距离相差挺远，江栖寒平时也不爱往城东那边跑，这还是他第一次去二中。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去凉亭，毕竟这地方挺隐蔽的，作为一中的学生，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

头疼得厉害，思考半天无果，江栖寒收拾好情绪辨认路标出去了，回去吃完药睡了一整天。

两天后，江栖寒带着考砸了的心情回学校。可是一推开教室门，却被早早来了的学委曲嘉铭告知自己考了班级第一，且进了年级前三，据曲嘉铭在各方打听的小道消息，他在几所学校里也排上了不错的名次。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有两道大题都没写，就算题目很难，但他没写过也不代表别人写不出来，一中高二年级卧虎藏龙，他分明不占任何优势。

在荒诞无稽的心情中，江栖寒走到座位，在桌子上看到发下来的答题卡，一看，震惊地发现答题卡背面最后两道题的空竟然写满了计算式！

……怎么回事，这绝对不是我写的。江栖寒心想。

虽然好像仿照了他的字迹，不过江栖寒仔细辨认后还是发现了端倪——解题的人在每行式子后面都下意识打了重重的黑点，而江栖寒没有这样的做题习惯。

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江栖寒趁着暑假无人的空隙去了二中，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趁放假没人，江栖寒在考场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惜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正思索着打道回府，走出教学楼没多远，猝不及防听见一声戏谑似的话语。

“呦，这不病秧子嘛。”

其实这句话声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在安静无人的校园，江栖寒听得清清楚楚。

他下意识随声音转过头，看到树下懒散站着的少年，惊异的同时对上了少年的眼睛，然后发现这个少年的面上也是一惊。

……

“所以，我理综卷子上的那两道大题，是怎么回事？”江栖寒又重复了一遍。

尹煋现在其实很兴奋，他终于发现了个能看见自己的人，这是否意味着日子不再无趣了呢。

听到问话，便直接交代了：

“我帮你写的啊，哎，我也觉得奇怪呢——这还是我第一次附身到人身上。”尹煋说着说着，不自觉在江栖寒身边飘来飘去，“那天挺无聊的，我在学校里逛累了，随便进了间教室，发现正考试呢，居然有个人睡着了。”

尹煋伸出手在江栖寒身上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自然，每次都碰不上，径直穿过去了。

“我当时就挺好奇，这题目是有多难啊，怎么还有人不写就直接摆烂睡觉呢，我就趴在桌子上想看看题目长什么样，一个不留神，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到你身上了。”

“好家伙给我吓得，笔都挥出去了——还是监考老师帮捡回来的。”

“话说，你身体不太行啊，光看两道题给我晕的，我好久没这么难受过，差点题都没解出来……”

……这鬼东西怕不是太久没人说话，啰哩啰嗦地讲个不停。

江栖寒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不过心情也没好多少。

他有些生硬地开口：“未经允许，在别人的卷子上乱写一通有点过分了吧。”

“乱写？”尹煋挑了挑眉，语气嚣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自己算算我帮你得了多少分吧，我敢说那两题没几个人能写出来！”

“你以为我很稀罕吗，不是我的东西我才不需要。”江栖寒气得一字一句道，这会怒气上来，倒真不怕这鬼了。

“啧啧，同学，做人可以坦诚点的，你在我一个鬼面前还装什么。”

“……你们鬼都这么讨人厌的吗？”江栖寒忍无可忍。

“呵，你们人都这么坏脾气的吗？”尹煋果断还击。

……

太阳不知不觉已回归地平线，余晖映衬着天边的晚霞，紫红一片，好看极了。

校园里一时安静下来，半晌先后响起两道不屑的咋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