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迟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表情变化。
穆炽仅是以一种平淡的、有条不紊的姿态,依次将那三支左轮手枪从桌上拿起,抵在太阳穴,开枪。
自始至终,眼睛都冰冷注视着典狱长,又微微眯起,透出十足的轻慢笑意。
就像以挑衅回敬挑衅,而她看不起这里的所有人。
节目画面里没人发弹幕,典狱长也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他们都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了。
但在开完第三枪后,穆炽并没放下手里那第三支枪。
她赌赢了最后这六分之一的概率,这支枪剩下的五发都将是装填了火药的实心子弹。
下一刻,穆炽调转手里的枪口,手臂与肩膀呈一条直线,毫不动摇的将它对准坐在操控台另一边的典狱长。
“我对自己开了三枪,”穆炽道,“现在,换你挨三枪了。”
“这样一来,交易才公平。不是吗?”
随即,面带笑意的她连续扣动三次扳机。
砰!砰!砰!
后坐力使她每开一次枪,手腕连带小臂都会抬起一次。
但她的准头很好,好似天生就知晓该如何瞄准敌人的头颅。
就这样,穆炽眼也不眨,也朝着典狱长连续开了三枪!
如果此刻的弹幕有声音,一定是此起彼伏的倒吸一口气。
很快,铺天盖地的打赏与叫好淹没了全部画面。
穆炽看不见那些弹幕,只注视着挨了三枪的典狱长。
一枪瞄准额头。那张完美无瑕疵的面容出现了一个拇指甲盖那么大的洞,仿生皮肤被撕裂,露出的金属部分还覆盖着些许乳白色的细丝,像人体的神经或血管。
一枪瞄准喉咙。没能彻底贯穿的子弹嵌了进去,将典狱长的脑袋打得朝右边偏去些许,像被打断一半的竹子,上半截因支撑力不足而歪倒。
一枪瞄准心脏。发出明显的金戈相击声,衣服与仿生皮肤破了,但内里完好无损。
而这三枪的动力势能,使典狱长整个上半身往后栽倒,却又硬生生停在半途,再次恢复到坐直的姿势。
有淡绿色的半透明液体自额头流出。
那道液体淌过眼球,蜿蜒过面颊,经过弧度依旧标准的唇角,最终在下巴汇聚成水滴落下。
仿佛人类的血。
喉咙破损的部分则流出了更多,迅速浸湿了那件白色的西装衬衫。
典狱长却毫不在意,还冲着穆炽微微点头。
“你是第一个敢朝我开枪的。”
穆炽轻笑一声,终于拉开那把椅子,随意坐下。
半侧过身坐的,交叠起双腿,朝后靠着椅背,还搭了小臂在上面,简直就是在故意与典狱长那一板一眼的坐姿对着干。
“我现在还是死刑犯,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再面临更严重的刑期了。”穆炽道。
“但你这是袭击监狱最高执法者。”典狱长笑起来。
“但我的自由判决也即将生效。”穆炽说,“自由前犯的罪,不就等于也会一笔勾销吗?”
典狱长反应了下,才跟上穆炽的思维。
她马上就要领取到她的奖励,那么无论奖励前犯下了多少足以坐牢枪毙一百次的罪,一律会被赦免。
竟然卡了个规则的bug!
如果被开枪的不是自己,典狱长简直要为她鼓掌。
而穆炽呢,她始终摆出不以为意的模样,似乎方才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想要报复一下刚才的【固定环节】。
在心底,她却谨慎评估这具机器躯体的受损状态。
刚才她就是仗着规则有bug,故意朝机器人开了三枪。
等之后从这里出去,她一定还会遇到同样款式的机器人——甚至是更狂暴的。
现在,她已经试探出单靠手枪级别的热武器,很难迅速干掉一个机器人。
仿生皮肤下是全金属覆盖,躯干比四肢的防护力度更高。
喉咙的位置最脆弱,但只贯穿一部分并不会使它彻底丧失活动能力。
那些白色的脉络是什么,穆炽有点在意,但暂时没什么思路。
她也算是见过地球上的那些机器人,内部都是各种密密麻麻的线路与信号板,一眼就能看出是人造产物。
但那丝丝缕缕的脉络太过柔软,湿润,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它是某种……活着的生物。
穆炽只佯装不感兴趣的撇了眼,就收回视线。
就是从见到监狱长开始直到现在的反应,不太像人工智能——也可能是科技发展得太高级,她分辨不出来。
挨了穆炽三枪,典狱长没有生气,也不急着清理自己,反而先动手打开光幕,一本正经地向观众谢场。
“如各位所见,5号已经通过所有挑战,即将获得属于她的豁免令与其余奖励。”
“让我们恭喜239台的5号玩家,她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得所有奖励的死刑犯!”
穆炽坐在椅子上,改成抱臂的姿势,看她像个即将要开始唱《难忘今宵》的主持人,笑容满面与同样爆发出极大热情的弹幕做互动。
但她只回了砸下大钱打赏的那些。
等光幕关闭,典狱长才收敛笑容。
她将双手的手肘抵在桌面,十指交错在一处,摆出了很明显的思考姿势。
光幕已彻底关闭,不再有围观者的这间办公室内,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是她。”
典狱长开口,“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天兰,现任这座监狱的典狱长。”
“你以为我是谁?”穆炽说。
“创下最伟大功绩的[她]。”
天兰的上半身前倾,直直盯着穆炽。那张被毁了一部分的脸在不作出任何表情时,显出几分诡异的惊悚。
“旧日时代的最高人类指挥官,我们也会尊称她为司令官阁下。”
“在末日时代,是她带领着人类点燃足以存续下来的火种,矗立起一座又一座庇佑着所有人的城市,让我们得以将这份文明继续延续下去。”
喉咙遭到部分破坏,原本就机械的女声更是产生些许卡顿般的失真,像一台不能正常调频的收音机。
对于天兰说出口的那些内容,穆炽没有给出太多反应。
她也给不出太多反应。
——她根本没有这部分的记忆,半点也没有。
无论如何回忆,她都只记得自己坠崖前的二十来年,而它根本不发生在这个世界里。
成为旧日时代的最高指挥官,带领人类从灭世的灾难中走出来,这些经历听在穆炽的耳朵里,虚幻到不真实。
何况。
“既然我是最高指挥官,为什么现在会变成死刑犯?”穆炽道,“而且,那些观众看起来也不认识我。”
都在科技这么发达的世界里当上最高指挥官了,没人见过她?
“这便是连我也感到吃惊的关键点了。”天兰说,“您通常都是覆面状态,许多人不认识您也十分正常……自然,我曾经是见过您真容的,在十年前。”
穆炽歪了下脑袋,意识到自己这具身体的年龄可能比预计的还要大。
“十年前,我曾有幸与您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那时候,您的样貌与现在并不相同。或许在这八年间,您对自己的五官动过改造手术。这很正常,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喜欢这么做。”
不,这就是她记忆里的脸。
穆炽看过光幕拍摄的自己,长得与她记忆里大差不差。
比起天兰的猜测,她倒更相信是十年前的自己故意把五官调整得不像“原本的自己”。
“死刑犯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在心底反驳了对方的猜测,但穆炽不打算解释。
“他们对外公布您遭受基因污染,逐渐丧失理智,异化成了堕暗者。”
天兰平静回答,“为此,他们不得不处理掉您,继承您的遗志,带领人类走向更光明的未来——更好的、更伟大的未来。”
“自那天起,已经过去了八年。”
“而那位旧日最高人类指挥官,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今天,我从你的身上,看见了她的影子。”
天兰指着自己额头的枪伤,唇角微笑。
“不仅是在游戏里的表现。你真的非常有[她]的行事风格,当初,[她]见到我的第一面,也是对我开了一枪,说是想测试新玩意的防御性能。”
穆炽哑然。
但也发现了不对劲。
“你是人工智能吗?”
这种联想能力与判断力,实在更接近人类而非死板的人工智能——除非后者眼下已经进化到拥有智慧的级别。
“不,我是人类,也是同谐者。如您所见,我可以操纵这座监狱塔,包括这具机械身躯。”
天兰微微笑了下,“清洗记忆果然给您带来了很严重的副作用。”
“……”
记下同谐者这个名词的穆炽淡淡瞥了她一眼,心想这是谁害的。
“这点不能怪我。”
天兰摇头,“您是以植物人状态被送过来的,而我这里是监狱,不是医疗所。因此,我的部下严格依照流程操作,清洗记忆后将您投入239台,只当做第一夜的消耗品使用——如果您没有中途醒来,反杀7号的话。”
对此,穆炽只是冷冰冰扯了下嘴角。
“变成植物人还能当死刑犯,我真了不起。”
天兰假装没有听见她的阴阳怪气。
“我一直认为您不可能成为堕暗者,但没人相信我的话。或者说,他们已经得到了利益,早已不打算相信我的猜测。”
那是一场有预谋的共同背叛。
为了权势与利益,他们不惜花大力气谋害了获胜凯旋的、有伤在身的最高统帅,在人类迎来最终胜利的前夕,亲自将那枚果实牢牢抓在手里。
随后,他们瓜分了在这片大陆上建起的七座城市,各自拥有对它的绝对统治权。
这不是一个穆炽愿意听到的故事。
但她心底瞬间被点燃的怒与恨,仿若压抑许久后终于熊熊而起的大火,沸腾着、咆哮着流淌过她的每一滴血,在告诉她。
这是真的。
她被自己曾经最信任的那几人背叛了。
从此刻开始,她必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