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刚到医院,谦哥看起来状态还可以,我让他来听电话吧。”自听筒中泄出的女声混杂在一片鼓噪中,旋即再响起的是宋谦的声音——
经过单线程处理,抵达他们这一端的声音有些失真感,宋谦佯装无恙的论调藏不住发虚的嗓音:“喂?媞姐。我没什么大事,你们放心吧,只是有点疼而已。”
“有点疼而已?谁信!”在初见时便拎着斧头,韩媞素来表现的都是大刀阔斧的姿态,即使有细腻的一面,却也鲜少如现今一般——哽咽的哭腔敛不住,眼角吐落的晶莹在从车窗外扑进来的光照下玼玼。
她用手背蹭着争先恐后想要奔出眼眶的泪水,接连咽动几下喉咙,嗳着换了几口气道:“那么粗一根横杆砸过来,你当时人都站不稳摔地上去了,你觉得你往轻了说我就会相信吗?你等会儿一定要拍片子,跟医生如实说你的感受,绝对不准说‘只是有点疼而已’这种话!”
她庄严地叮嘱几番,旋即才把手机向后排的魏摇芙和池怜阙托去。
瞟了眼被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构成通话时长的数字一刻不停地变化,魏摇芙先眱了眱池怜阙,见他没有要将手机给接过来的意思才自己上手。
拿着手机的手凑池怜阙近了些,魏摇芙耸耸眉毛,瞳仁向着手机指了指。
可偏偏池怜阙仿佛要把缄默贯彻到底,他的两片唇粘合了似的,搭着眼不发一言。
不得已,魏摇芙率先言表关心:“……那个,宋谦哥,你一定要记住媞姐说的话,不要逞强,让医生好好检查你的伤口。我们马上就过去了。”
“好——”电话另一端的人曼声答应,粘覆其后的是一阵模糊的对话声,旋即再响起的是宋谦的道别:“我要去就诊室了,先挂了哦。”
电话嘟一声结束,魏摇芙伸长胳膊把手机还了回去。
搭在膝盖上的拳头松了些,池怜阙垂坠着眼睑,睫毛撒下阴翳,像是要给一对瞳子单独的小房间,藏起心事。
车向着医院疾驰,风是被迫呼啸的吗?贴着车身擦行,扰人的耳朵。
停挂在池怜阙脑际的,是宋谦犯下的一桩桩一件件消磨他们友情的罪事,像一把剪子,日复一日地剪铁索——可羁绊之所以能成为羁绊,兴许正是因为它没那么容易被剪断,坚韧胜于铁索。
镇医院应和“老破小”的形容,一块块白色的方砖整齐排列,拼凑出楼栋的外表皮,方砖间的黑色痕迹淌在那儿,是残留的过去。
门口凹凸不平的平台上停着排电动车,挨着首尾两端的电动车的是常青树,然而常青树纵使常青,却也还是要有落叶,一片片地谢。
一俟车停下,韩媞便急遽地下了车,直往医院里奔去。魏摇芙本想跟上韩媞的步伐,却陡然间察觉到池怜阙不同寻常的慢动作,潜意识让她选择与他并肩。
“你怎么了?”情不由己的一问,她偏着脸盼向他,被仰举的桃花眼在于空中滚动的风里似乎更干净,明明的黑莹。
垂着头的池怜阙动了动眼珠,目光落在她的两眸里。
他举起手找到麦克风所在的位置将其关闭,无言地看着魏摇芙,用行动向她致意。
闪了闪眸光,魏摇芙的视线自他脸孔上坠落,于他身前的那只手上停留少顷,旋即效仿他动作,生疏地找到藏在衣服里的麦克风,按下电源键。
他们以踩蚂蚁的速度于冽冽风中并行。
心上的壁垒被池怜阙敲了扇窗出来,而现在,他把窗推开。
“你有很要好的朋友么?要好到…在名利场里,你愿意割让自己的利益分给他。”
刹那间,魏摇芙的脑海里闪过好几张脸,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池怜阙的喉咙犹如黏在了一起,喑哑的声音艰难地从中爬上来:“那如果对方辜负你了呢?你会有什么感受和反应?你什么都没做,他却没理由地变了态度,非但刻意引导其他人误解你,还和那些伺机攻击你的人站在同一阵营里;年复一年,他寻瑕伺隙,只待有朝一日置你于死地。”
一点点的喑哑挂在魏摇芙的耳腔里,她的胸头升起一个问题,卡在喉咙底:“这是你和宋谦的关系降至冰点的原因吗?”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必要问出去,尤其是答案昭然若揭的。
“会难过的,反应……其实会很想去质问对方吧,但是真的到了那种时候,似乎质问也要费很大劲,很消耗勇气。大多时候应该会去自责,想自己哪里不够好;但彼此之间的感情,还是在那里,或许只要对方跟我说一句‘对不起’,我就要选择原谅。”
摇曳的树枝簌簌作响,魏摇芙揉了揉自己冰冷的鼻子,一片落叶翩翩而来,擦上她侧臂。
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魏摇芙揉着鼻头的手在发愣,空着的那只手则敏锐地探去手臂侧面,把落叶给摁在指腹与外套布料之间。
她捏起这片落叶举高,金声玉振:“感情和叶子,有一部分是相似的。你看,落下来的叶子有一片是黄的,可还有绿;黄不是一口气黄掉的,还有绿在。”
“而不相似的那一部分,是——叶子在落下来以后,就没办法再回到自己离开的地方,那个地方会长出新的叶子;但感情可以,只要两个人都有这个心。感情,就好像可以和断连的地方重连的叶子。”
心脏的壁垒内在下雪,敞开的窗子外,吹来了春天。
目光顿滞在魏摇芙的侧脸上,自她姣美的脸孔上游弋,卡在她眸里。池怜阙迟缓地霎了一下眼,他睹着眼前捏着落叶的人,她把落叶塞去了口袋里。
“你做什么?”
小心翼翼地把落叶安放于兜里,魏摇芙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抽回来的手凑到唇前。
她吐着气暖手,口吻是理之当然的:“把它带走做成书签。能够遇见就是缘分,何况它还刚好飘到了我身上,又被我给抓住。”
是与上一段言论的深度相比判若云泥的回答,仿若是身心灵导师骤然成了天真的孩童。
她的脑回路真的很清奇——池怜阙想。
脚踩上门诊楼大门前的台阶,他重新把麦克风给开启。
……
两个蜗牛般的速度的人找到了宋谦的就诊室。
借着开了一半的门所敞开的空隙,魏摇芙凑过去探头往里看。
宋谦的伤口如何,她无法知晓,因为他的胳膊已经被弹性绷带所缠绕。
冬天一层一层的衣服是妨碍包扎的赘物,也是蔽掩伤情的利物,那么魏摇芙是怎么看到宋谦胳膊上的绷带的呢?
坐在就诊床上的人面向门口,精壮的上半身无一物遮挡。
场面冲击力不小,魏摇芙定在他腹肌上的视线缓缓上移,好巧不巧撞上了宋谦瞻着她的下垂眼,随即她收获了宋谦朝她扬起的浅笑——他该不会以为她刚刚是盯着他腹肌看呆了吧?
嘴角僵硬地拉动,魏摇芙回以一笑,她微微后仰着脖子直起身,默默退回了走廊上。
瞧见回过身来的魏摇芙睁出呆滞感的桃花眼,池怜阙双眉一攒,问:“怎么了?他伤得很严重么?”
脑际还停留着方才所睹见的块状腹肌,魏摇芙擎起手揉了揉眼睛,干巴巴道:“应该不是非常严重,我没有看到他的伤口,他已经包扎好了。”
池怜阙隐隐表现出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那你怎么这个表情?”
因为我看到了他光膀子的样子,还可能被他误会是在盯着他腹肌看——魏摇芙咬着下唇,她决计把这句话掐死在喉咙里。
“没怎么啊,我刚刚有什么很奇怪的表情吗?”魏摇芙晃着两条胳膊,晃着晃着,胳膊便反去了背后。
她背着手,一双眼睛在走廊上干瞟着,就是不肯直视池怜阙的眼睛。
简直是把“心里有鬼”四个字印在了脸上。
正当池怜阙想要追问时,就诊室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宋谦已然扎括好了衣装,他的视线和门口二人撞去了一起。
顿了顿,他莞尔道:“我没什么大事;只是皮下内出血,就是淤青比较严重,肿了点儿。”
消失的韩媞也在这时出现,她拧着双英气的眉,脚下生风地走来。
对上她少见的肃厉相,魏摇芙诧问道:“媞姐刚刚去做什么了吗?”
“去和那个把宋谦给伤着的工人谈赔偿。”语气是略有隐忍的,韩媞低低吐出一口气,可惜堵在心头的不虞仍是未能消解。
愠色自韩媞的神态里泄出,她的目光向低了坠,虚停在某一处,双手环胸,抽动唇角冷嗤道:“他说是宋谦自己没注意看背后,他扛着那么重一根横杆,没有功夫再去注意周围哪里有人,说那个位置一般也不会站人。”
“他这是……甩锅呢?”荒诞感乍生,魏摇芙微微睁大眼睛,提着唇缓调道。
韩媞瞥了眼近处摄影师扛在肩上的摄像机,唇角扯了扯,似乎想选择沉默,但终究没抵住那汹涌的不爽感,一声讥刺味的笑被她呵出来。
“何止。他说公众人物应该不会连这点事都计较吧,还说摄影师记录了一切;说什么他去搬脚手架的时候,工地上的人都看到了,就算没看到也能听到响。”
“我卖完菜就会去工地看着宋谦,工地上的切割声、敲打声,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哪个不是在响的?”韩媞义愤填膺道。
她的胸脯起伏明显,但跟在愤激之后的,是自责——“那时候要不是有垒起来的砖块挡了我的视线,我就能及时提醒宋谦躲开了。”
宋谦垂在韩媞身上的目光里情绪芜杂,片晌,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抬起,搭在韩媞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牵动着嘴角高提,弯出安慰性的笑,“我没事的。媞姐,不要自责。”
自宋谦出门后便成了哑巴的池怜阙蓦然开嗓:“你打了破伤风针么?”
搭在韩媞肩上的手止了动作,宋谦举目捩过视线,和池怜阙目光交汇,他诚实道:“正准备去。”
态度是一仍旧贯的冷淡,池怜阙动了动眼皮,沉哑的嗓音落出来:“那就快去。和肇事者的谈判,有节目组和我们在。”
宋谦扬了扬眉梢,作出无奈状,小幅度晃着头轻叹口气,继而折身去找打破伤风针的地方。
宋谦前脚才离开,本该待在山上的几人便赶了过来。
杂乱和急促的脚步声从留在原地的三人后方传来,魏摇芙回过头,入目的是狂奔而来的乔曼和褚喻。
在这两个打头阵的人之后,是上气难接下气的徐宏,以及掉了一侧鞋跟跌跌绊绊冲过来的刘华安。
把脚上的鞋给套好,刘华安喘着粗气抱怨道:“这鞋就是关键时候掉链子。”
刹停在三人跟前,徐宏调整好气息后,从乔曼及褚喻之间挤出来,蹙额道:“宋谦没事吧?我在路上借了司机的手机打电话,没打通。”
“宋谦没什么大碍。你没打通电话,大概是因为现在大家都铆足了劲,在跟那个把宋谦给打伤的工人谈责任划分的事。”参与过谈判的韩媞语气都有些疲惫,她擎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闻言,徐宏的双眉揪得更紧了些,他的吐词罕譬而喻:“和他谈什么?把宋谦招进去的包工头呢?他没过来?就算没签合同,只要符合劳动关系要件,法律也是承认事实劳动关系的。如果包工头和那个工人都在踢皮球,那就把项目的总承包方给叫过来。”
乔曼仰了仰下颚,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余光注意到那炳然的摄像机后又合上了唇。
蹙眉权衡少顷,她索性把那摄像机和各人身上的麦克风都当了无物,说:“节目组估计没那个心力去把项目的总承包方给找出来,如果宋谦受了重伤,那他们可能会去找人;但现在的情况是宋谦没什么大碍。”
“明天就是这一轮游戏结束的日子,后天我们就要飞去另一个地方,如果要因为这件事折腾,会耽误到拍摄的进度。我个人猜想,节目组的打算应该是,能和这个工人或者包工头谈明白就谈明白,谈不明白就拉倒。”
劳动关系的认定条件参考百度百科就“劳动关系”的解释。
罕譬而喻就是话说得明白,简单明了。
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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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甩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