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弈下楼时,发现顾寒舟已端坐客厅沙发,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见到沈弈,他立刻合上电脑,起身道:“早,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发。”
今日他一身休闲装扮,少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随和,却依旧气场迫人。
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致愈发荒凉熟悉,沈弈的心也随之越揪越紧。
最终,车子停在了“仁德孤儿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外。
“下车吧。”顾寒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弈跟随他踏入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废墟。杂草丛生,断壁残垣,唯有那些熟悉的建筑骨架,仍在顽强地勾起他拼命掩埋的记忆。
“你知道吗?”顾寒舟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十几年前,我来过这里。”
沈弈内心狂澜骤起,面上却强装镇定:“是吗?”
顾寒舟转头,目光如炬,直直看进他眼底:“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和你有着同样疤痕的小男孩吗?就是在这里,我遇见了他。”
一股寒意自沈弈脊背窜起:“顾总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顾寒舟轻笑,意味不明,“不为什么,只是想带你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信步向前,伸手指向庭院中央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看,就是在那里。”
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沈弈恍惚地跟着走近。顾寒舟的声音低沉而怀旧,仿佛穿越了时光:“我们就是在这棵树下认识的。”
一阵秋风簌簌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沈弈不禁打了个寒颤,被岁月尘封的模糊记忆,随着这阵风,渐渐清晰……
也是一年深秋,孤儿院的老槐树下铺满了碎金般的叶子。年幼的沈弈蜷缩在树下最厚的草堆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裂了口的搪瓷碗——那是上周被几个大孩子抢饭时摔坏的,碗沿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渗着细小的血珠。
那天是慈善日,活动室里挤满了穿着体面的成年人和打扮干净的孩子,他却不敢过去——只因前几天,那个心理扭曲的男护理员强行要他穿上女孩的裙子,戴上女孩的发夹,他倔强地不肯服从,护理员便指使几个大男孩一起按住他,用一枚烧红的柳叶形发夹,狠狠地烙在他的左肩胛骨上,钻心的疼痛和皮肉烧焦的气味几乎让他昏厥。
虽然后来事情败露,那个护理员被赶走,但这道鲜血淋漓的疤痕,却成了他心中难以愈合的伤,他害怕被别人看见。
"你躲在这儿做什么?你的爸爸妈妈呢?"
头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他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干净男孩。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漂亮得像个珍贵的瓷娃娃,在他的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男孩手里攥着一个没拆封的草莓蛋糕——那是刚才慈善活动上最受欢迎的点心。
他并没有像其他来参加活动的贵族小孩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分发礼物,反而一直微微蹙着眉,似乎对眼前的热闹有些不耐烦,趁大人不注意,他便拿了块蛋糕悄悄溜出来,于是便有了树下这一幕。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小沈弈低声回答。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没有爸爸妈妈。’小寒舟心想,刚要再说什么,却见小沈弈的左肩突然瑟缩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把左边身子往后藏,男孩的目光立刻敏锐地落在他左肩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肩膀怎么了?"
小沈弈咬着嘴唇不肯说,男孩却蹲下身,没等他反应,便轻轻掀起了他那件脏兮兮的校服衬衫领口。柳叶状的红色疤痕暴露出来,边缘还带着红肿,男孩的指尖顿了顿。"是被烫的?"他的声音轻柔了些,先前的那点不耐烦消失了。小沈弈点了点头,眼圈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男孩没再追问,突然把手里的草莓蛋糕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蛋糕盒上印着粉色的草莓图案,隔着包装都能闻到甜香。小沈弈愣住了,摇摇头:"我不能要,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不爱吃这个。"男孩别扭地转开脸,耳尖却微微泛红,"你要是不要,我就扔了。"他说着,作势就要把蛋糕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丢。
小沈弈急忙拉住他的手腕——男孩的手腕白白细细的。
"别扔!"小沈弈把蛋糕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画纸,那是他早上偷偷画的,画的是院子里的这棵老槐树,还在枝桠间画了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这个给你,换你的蛋糕。"
男孩接过画纸,轻轻蹭过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树枝。忽然,他笑了,那是小沈弈见过最美的笑容,眼角弯弯的,像夜空中皎洁的月牙。
"画得还行"他把画纸仔细叠好,放进毛衣口袋,又指了指小沈弈的左肩,"你等一下,我去找护士阿姨拿药膏。"说完,便转身匆匆跑走了。
"嗯。"小沈弈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吃起草莓蛋糕。甜腻的奶油混合着草莓的微酸,奇妙地压过了肩膀的疼痛,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不一会儿,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就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盒烫伤药膏。
他坐在小沈弈身边,轻轻拉开他的衣领,帮他涂抹药膏——动作很轻、很柔,仿佛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东西。他看着小沈弈吃蛋糕时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场原本无聊透顶的慈善日活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同样没有爸爸妈妈,自己至少还有奶奶疼爱,可这个小男孩却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块小小的蛋糕都能让他如此幸福满足’ 自从父母离开后,小寒舟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小孩。
不久,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寻了过来,小男孩被他拉着离开时,还不忘将那盒药膏塞到小沈弈手里,然后依依不舍的挥手,跟着男人走了。小沈弈对着他的背影用力挥手,手里紧紧攥着已经空了的蛋糕盒,肩膀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轻柔触碰带来的温度。
‘那个穿着白毛衣、漂亮高贵的小男孩,难道就是……顾寒舟?’
沈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个曾在他最灰暗童年里投下一束微光的人,与眼前这个游走于黑白边缘、心思难测的男人,竟是同一个?
这命运的讽刺,何其残酷!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顾寒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沈弈浑身一颤。
“冷了吗?”说着,顾寒舟已自然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沈弈肩上。
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弈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柳叶状疤痕时,动作微微一顿。他低头看向沈弈的眼神里,多了些恍惚与复杂的追忆。
他或许早已忘了小男孩的名字,却始终清晰地记得,在某个落叶飘零的秋日,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小男孩,带着这样一道独特的疤,坐在老槐树下,那双黑亮的眼睛,像盛满了整个星河的希望。
“你……”沈弈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
顾寒舟轻笑,“没想到吧?其实我们早就见过。”
沈弈后退一步,试图拉开这令人窒息的距离,“顾先生……您可能认错人了,相似的伤疤,或许只是巧合……”
“叫我寒舟。”顾寒舟突然伸手,指尖轻柔却坚定地擦过沈弈的脸颊,目光灼灼,“你知道吗?从在酒吧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认出你了。不只是因为这道疤,还有这双眼睛。”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双……从未被生活彻底磨灭光亮的眼睛。”
沈弈心跳如鼓,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暗想:‘他只是巧合地想起了我在孤儿院的经历,但并不知道我离开孤儿院后的去向和身份?局里为我准备的新档案里,确实也有一段合理的孤儿院经历。’想到这里,他稍稍定了定神。
顾寒舟轻笑一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又并不点破:“你不记得就算了。”他转身,率先向门口走去,“走吧,该回去了。”
回程的车上,顾寒舟望着窗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柔软的怅惘:“你知道吗?其实那次遇见你,从某种意义上,是对当时身处黑暗中的我的一次救赎。父母去世后,家族内斗,奶奶为了保护年幼的我,独自支撑这个家,当时的那种无力感……常常让我觉得,活着毫无意义。”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更低沉了些:“是你,让我看到,即使在最糟糕的境地里,一个人依然可以眼中有光,那光芒……虽不耀眼,却莫名地,照进了我的心里。”
听着顾寒舟的倾诉,沈弈心乱如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段突然被揭露的、带着温暖底色的童年羁绊。
“对不起,顾总,您的故事很感人,但我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他低声回应,语气带着疏离,像是在抗拒这份过于沉重的“缘分”。
顾寒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没关系。你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又相遇了,而这次……”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深邃地锁住沈弈,“我不会再让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