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扭伤带来的“福利”日子,在十二月中旬彻底宣告结束。肿痛消了,淤青散了,我又能活蹦乱跳双脚着地了。粉色兔子热水袋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被谢怀意默默收回书包深处,再没出现过。那本详尽的竞赛笔记,我倒是一直珍藏着,时不时拿出来翻看,每次看到那工整的字迹,心里都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天气越来越冷,教室窗户上的冰花结得越来越厚,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伴随着严寒一起到来的,是期末考试的阴影。老钱在周一班会上正式宣布,期末考试定在1月12号,连考三天。消息一出,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
“要命了啊!这么快就期末了?”
“三门主科加理综,连考三天,这是要榨干我们啊!”
“寒假寒假!我要寒假!”
抱怨归抱怨,该来的总会来。班级里的学习气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课间追逐打闹的少了,趴在桌子上补觉的多了;放学后留下来自习的多了,直奔篮球场小卖部的少了。连江昊这种活宝,都开始抱着物理课本唉声叹气。
老钱和各科老师开始了最后的冲刺复习,试卷像雪花一样发下来,讲台上粉笔灰飞扬,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油墨味和……一股焦躁的气息。
在这种全民备考的低气压中,唯一能让大家眼睛发亮、心生期待的,就是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以及重头戏——12月31号的跨年夜。
“今年跨年去哪儿嗨啊?”课间,江昊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嚷嚷,试图驱散复习的沉闷,“老地方?庞湖公园?听说今年烟花秀升级了,特别牛逼!”
庞湖公园是A市最大的开放式公园,有个巨大的中心湖。每年跨年夜,都会举办烟花秀和倒计时活动,吸引全城的人涌去,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代名词。对我们这些被考试压得喘不过气的高中生来说,简直是黑暗中的灯塔,沙漠里的绿洲。
“去啊!必须去!”高伊第一个响应,眼睛发光,“在家对着试卷跨年多没劲!咱们一起啊!溜出去!”
“七个人?咱们几个?”柯静掰着手指数,“我,伊姐,怀意,商君意,江昊,蒋文杨,钟薛楼……正好!”
“行啊!就这么说定了!”江昊一拍大腿,“晚上七点,庞湖公园东门集合!谁不来谁是小狗!”
大家嘻嘻哈哈地约定好,仿佛已经看到了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的绚烂场景。复习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即将到来的狂欢冲淡了几分。
我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谢怀意。他正低头刷着数学卷子,眉头微蹙,似乎对跨年计划并不太热衷,但也没反对,默认了。灯光下,他专注的侧脸线条清晰,鼻尖那颗小痣在冷白肤色上显得格外清晰。我心里一动,开始暗暗期待起和他一起倒数迎接新年的时刻。
紧张备考的日子过得飞快。每天就是上课、考试、讲卷子、自习,循环往复。我和谢怀意的关系,在“冷战”结束后,进入了一种稳定而微妙的新阶段。
他不再刻意躲我,恢复了之前那种“半推半就”的相处模式。我每天雷打不动的豆浆“进贡”他照单全收,课间我凑过去问题(虽然大部分我会)他也会讲解,放学“顺路”送我(其实是他送我)也成了常态。只是,他依旧话不多,容易脸红,对我某些过于“直球”的玩笑或靠近,还是会瞪我一眼,或者耳根通红地躲开,但界限感似乎模糊了一些。
比如,现在我偶尔“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不会像触电一样弹开,只会僵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我给他带的热奶茶,他会小声说“太甜”,但最后都会喝完。这种细微的变化,像春风化雨,一点点浸润着我,让我觉得,所有的耐心和“死缠烂打”都是值得的。
一个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老钱开会去了,班里相对自由。大家都在埋头刷题,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翻书声。
我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题冥思苦想,卡在一个关键步骤上。谢怀意坐在我斜前方,背挺得笔直,似乎做得很顺利。我犹豫了一下,撕了张小纸条,写上:【第23题,受力分析那里,洛伦兹力方向怎么判断?】揉成团,精准地扔到了他摊开的物理卷子上。
他笔尖顿住,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我。我冲他指了指纸条,做了个求助的表情。
他展开纸条看了看,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把纸条揉成一团,手臂往后一扬,准备扔回来。
就在这时,坐他旁边的钟薛楼似乎要起身去接水,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下谢怀意扬起的胳膊。谢怀意手一抖,那个小纸团没扔准,划过一道弧线,掉在了……我和钟薛楼座位之间的过道上。
我和钟薛楼同时低头看向那个纸团。谢怀意也愣了一下,耳朵有点泛红。
钟薛楼弯腰捡起纸团,并没有立刻还给我或者谢怀意。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个纸团,又抬头,目光在我和谢怀意之间扫了一个来回。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的探究。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不好的预感。钟薛楼这人,平时安静得像背景板,但观察力惊人,心思细腻,而且……嘴有点毒。
果然,钟薛楼没有把纸团递还给我们任何一个人,而是直接揣进了自己校服口袋,然后站起身,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商君意,出来一下。有道题问你。”
说完,他也不等我反应,径直朝教室后门走去。
全班同学都在埋头学习,没人注意这个小插曲。只有谢怀意,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看着钟薛楼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给了谢怀意一个“放心”的眼神,心里打着鼓,起身跟了出去。
钟薛楼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初亮,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手里捏着那个小纸团。
“什么事儿,楼哥?”我故作轻松地走过去,靠在窗台上。走廊里很安静,能听到楼下操场传来的隐约哨声。
钟薛楼没绕圈子,直接把纸团摊开,露出上面谢怀意清秀的字迹——正是那道题的思路解析。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锐利地看着我,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商君意,你是不是喜欢谢怀意?”
我:“!!!”
我靠!这么直接?!
我心脏猛地一跳,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有点发烫。虽然我重生回来的目标明确,脸皮也自诩不薄,但这么猝不及防地被点破心思,对象还是平时沉默寡言的钟薛楼,我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我张了张嘴,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比如“楼哥你开什么玩笑”或者“我这是纯洁的同学爱”。但看着钟薛楼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那些敷衍的话突然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他太聪明了,观察力也太敏锐了。我和谢怀意之间那些看似寻常的互动,那些暗流涌动的眼神和小心翼翼的靠近,恐怕早就落在他眼里了。否认,反而显得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廊的穿堂风吹过,带着寒意,让我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我迎上钟薛楼的目光,没有躲闪。既然被看穿了,再掩饰也没意思。而且,不知为何,我觉得钟薛楼并没有恶意,他更像是……一种确认,或者,某种形式的“审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无奈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笑容,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但清晰无误:
“嗯,是,我喜欢他。”
承认的那一刻,心里反而奇异地轻松了一下。像是一直藏着掖着的秘密,终于见了光,虽然只是在一个人面前。
钟薛楼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他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张纸条,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依旧平淡:“你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我愣了一下。我看谢怀意的眼神?我自己都没注意过。
“我知道。”钟薛楼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多了几分严肃,“怀意他……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他心思重,想得多,有时候有点……钻牛角尖。看起来冷淡,其实心里比谁都敏感。”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有些触动。钟薛楼是谢怀意最好的朋友,他了解谢怀意不为人知的一面。
“商君意,”钟薛楼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如果你是认真的,就别玩他。他经不起。”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我收起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站直身体,看着钟薛楼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回答:“我是认真的。比真金还真。”
我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意:“我喜欢他,很久了。” 久到跨越了生死,久到浸透了遗憾和悔恨。只是这句话,我不能说。
钟薛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评估我话里的真假。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把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递还给我。
“那就好。”他说完这三个字,便不再多言,转身朝教室走去,背影依旧清瘦冷淡。
我捏着那张带着谢怀意字迹的纸条,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心里五味杂陈。被钟薛楼看穿并“警告”,有点意外,但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这表明有人在意谢怀意,在保护他。而且,某种程度上,我好像……通过了某种“初审”?
回到教室,谢怀意立刻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冲他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纸条,用口型说:“搞定了。” 他似乎松了口气,低下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放学的时候,我和谢怀意照例一起走。天气干冷,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我们都没提钟薛楼找我出去的事,仿佛那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空气,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
“跨年……你去吗?”我打破沉默,问他。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高伊她们……都去。”
“那说好了啊,一起。”我笑着说,“到时候人肯定多,你别走丢了。”
他瞥了我一眼,小声反驳:“……我又不是小孩。”
“在我这儿你就是。”我故意逗他。
他瞪我,耳根又红了,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情莫名地好。
把谢怀意送到小区门口,看着他走进楼道,我才转身往回走。寒风刮在脸上,我却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期末考试,跨年,还有身边这个别扭又可爱的人……这个冬天,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走到我家小区附近的便利店,我想着买点喝的,却意外地在货架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江昊。他正拿着一罐热咖啡,眉头紧锁,对着货架发呆,表情是罕见的纠结和……困惑?
“昊子?干嘛呢?对咖啡施法呢?”我走过去拍他肩膀。
江昊吓了一跳,手里的咖啡差点掉地上。看到是我,他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胳膊,压低声音,表情扭曲地问:“商哥!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个事儿!你……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自己……那什么的?”
“哪什么?”我一头雾水。
“就是……喜欢……”江昊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挤牙膏似的说,“喜欢……一个人的?”
我愣住了,瞬间明白过来。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在感情的路上摸索前进。我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迫和认真,心里觉得好笑又有点感慨。这家伙,平时咋咋呼呼,没想到开窍起来是这副德行。看来,是对钟薛楼没跑了。
“怎么发现的?”我摸着下巴,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这个嘛……说来话长。走,哥请你喝罐热的,慢慢跟你唠。”
看来,这个冬天,要热闹了。
——
『2015年12月18日阴
钟薛楼叫商君意出去了,因为那个纸条,我扔歪了。
他们说了什么?在走廊待了很久。商君意回来的时候表情有点怪,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纸条还给他了。
钟薛楼什么也没说,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知道什么。
有点慌,商君意是不是说什么了?
跨年夜要去庞湖公园,七个人,烟花,人很多。他说别走丢了,当我是小孩。
可能……会冷。那件蓝色的羽绒服应该可以穿,新的,妈妈上周买的。
希望那天不要下雨,或者下雪也行,听说下雪的时候烟花看起来更亮。
烦,纸团很皱,展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