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温灵濯僵着脸,瞥过一眼他身上熟悉的香囊,不情不愿退了半步,“你身上有温行舟的气息。”
香囊上是温行舟下的咒,丢不掉毁不坏,能跟着主人一辈子。里头装了保命的符,或是防御,或是替灾,儿时他见母亲身上也曾挂过一个……总之,温行舟定然很在乎这个妖。
穆离一顿,没应声,抬眼瞧了他一眼。温灵濯接着说:“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温行舟是循着一只大妖的妖息来到莲城的,之前还为此受了重伤。我担心他又入险境……才这么着急问你。”
“他不会有事。我会解决。”穆离还是没动,凭他妖力,破个阵不过挥手间。他转回身,闲庭信步往屋里走去,“收起来吧,我与你说。”
温灵濯没再说什么,利落地散去金光,使唤阿裴帮忙将符纸回收。
猫妖偷偷摸摸要往门外溜,被穆离一声叫住,僵着脖子回头。
穆离在她身上注入一道气息,使她能够幻化人形,又问:“名字。”
“小妖清月,现下身体的主人叫张茵儿。”猫妖俯下身歪七扭八趴在地上给首领行大礼 ,“首领大人,能否待我先去看望张家父母,再去领罚?”
穆离默然应下,转身不再管她。“张小姐”欢天喜地,朝其余两人快活地道了个谢,蹦蹦跳跳跑出门去。
“你不抓她了?”裴青溯将符纸抚平收好,塞进荷包递给他。
温灵濯硬邦邦砸下句:“我才懒得多管闲事。”
【人家妖盟自己会罚不听话的小妖,又不是伤天害理徇私包庇,我做什么横插一手?】
裴青溯便抿唇笑笑,“行,你们说话,我去把鱼蒸了。”
温灵濯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下,心里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地回头,“你……”
“别担心,我会做饭。”裴青溯就知道他会问,了然地出声打断。
养父母屠户出身,自幼他便跟着帮些清理内脏之类的活,见惯了血腥。被抛弃后的流亡途中,猎鸟捕鱼抓兔子,烤着烤着就也磨练出了点技艺,不至于饿死。
“厨房我去过,调料我分得清,火我也会生,不会烧了房子的。”
温灵濯哑然,悻悻扭头。什么时候阿裴这家伙这么不客气了?
不过他这么说,温灵濯还真就放手不管了,信步迈进屋里一看,穆离已堂而皇之坐在方木小几前,自顾自拎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饮尽,仿佛宾至如归。
温灵濯撇撇嘴,在他对面落座,勾了个茶杯,陪他对饮。
穆离不再周旋,三言两语寥寥几句把事情简单从头说到尾。姑获鸟也好,常山王世子也好,他自己也好,客观得好似全然是个旁观者,冷冷淡淡与他无关。
“所以你要动身去荒沙国?”温灵濯蹙眉,一副老成持重之色,问,“你不是不便离开妖盟?听说各支妖族叛军始终躁动不安,你一走他们就该坐不住了吧?”
“我会解决。”
“你确定你出面,荒沙国主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你吗?”
“……”
“带我去。”温灵濯斩钉截铁,“我能帮你。”
穆离又啄了一口茶水,“你走了,你那小尾巴怎么办?”
“你说阿裴?他跟着我。”温灵濯理所应当,又自信满满,“我会看顾好他,不用你担心。”
“你想把你舅舅气死么?”穆离哂笑,慢悠悠地说,“……你猜常山王世子为什么扣下他?”
*
“能为什么?”温行舟百无聊赖,侧躺在地上将书又翻过一页,“你不想让我跟妖有牵扯喽。不然到时候你找借口开战,是连我一起杀呢还是放我一马呢?”
他话带讥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玩笑还是真话。萧珺也不作声,忙得没空回话,神色严肃几无笑意,也不知究竟是默认还是别的什么。
“哦对了,”萧珺头也不抬,随手将新传来的奏报扔在一边,“子桑羊来信,你外甥和你新收的徒弟跑了。”
“……去哪儿了?”温行舟面上一凛,手一撑,坐直了身体。
“温大师没算到么?”萧珺笑吟吟托着脸看他,“他们呀,画了个传送符,跟你的心上人去荒沙国了啊。”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点的鱼,他们吃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我差人去给你拿了。”
这是重点吗?鱼能是重点吗?!
“……行。”这群没良心的,就这么把他丢下了。
“话说你这不着四六的家伙,养孩子居然挺有一套。勤恳谦卑,谈吐有度,棚子里无有不夸的,就连我身边的客卿都很喜欢他们。”萧珺处理完事务,心情好得不行,伸了伸懒腰,提前给自己下班了,“要不是你徒儿不乐意,我倒想留他进常山军。”
“……阿濯年幼时我领着他来见你,你也这样说。”堂堂世子怎么就知道眼馋别人家的孩子?
萧珺爽朗大笑了声,盯着他,话头又一转,“我以为你会问,怎么不怕他们和妖走得太近。”
“我道歉,我刚才瞎说的。”温行舟说着,往边上挪了挪,在木头台阶上给她腾出个位子。
看她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一如很久之前共同战斗风餐露宿时不拘小节的模样,温行舟又叹,“以我医术,最多再保萧珏两月有余。”
他轻声,问:“如果他们没能赶回来呢?”
萧珺却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那你算一算呗,看看究竟结果如何。”
“……你知道我算多了会死的吧?”温行舟故作愤愤。
笃笃笃。
明月姑娘肃然快步进来,福福身行礼,在萧珺耳边耳语几句。只见她倏然皱眉,轻轻“啧”了声,似乎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派人盯着,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去一趟。”萧珺站起身,对着明月嘱咐。又转过身,打发温行舟,“皇兄在璇玑宫,认识路吧?”
“看来是不方便带我的事了。”温行舟整理整理衣裳,晃晃悠悠一摆手,“我去给咱们陛下请个脉。”
萧珺也不派人跟着,任他自顾自行走宫中,一点儿不怕他跑了。明月先行,她快马随后赶往京西司星监。
门口守卫不敢拦她,颤颤巍巍为她开了门,低眉垂眼道:“殿下,江大人说今日不见客……”
“人在哪?”她偏头,问过来伸手扶着她下马的明月。
“江大人刚出地牢,在前堂候着殿下。”明月轻声回,为她牵马,躬身告退。
新任司星监监正江恒,自幼父母双亡流离失所,被前任监正收为义子,随养父一样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听闻他爹娘也是亡于多年前的那场妖祸,萧珺该是和他感同身受、恨妖入骨。可她今日来,却是公然要与江恒对立。
“猫妖已然伏法认罪,诛杀陈氏一门三百二十人,身上留有我司星监法印,确认无疑。”江恒拱手作揖,面上却不卑不亢,并无谄媚或畏惧之色。
“哦?还审出了什么?”萧珺没回应让他起身,他便只能一直躬着身子,自下而上悄悄窥视她面容。她平平淡淡无甚表情,问:“之前奏报上案,不是吃人偷子的姑获鸟么?不过几天,司星监又换了一套说法。”
“江恒,你想欺君罔上?”
萧珺只是冷冷投去一眼,便逼得江恒不得不跪地俯身请罪,口称不敢。
“既如此,你将猫妖之事细细说来。”
江恒称喏,一动不敢动,就以这姿势闷声回禀。
司星监新测到妖气,领了护城军卫队便去搜查,半天无果。幸而早有准备,着人埋伏在了张家,请君入瓮。果不其然,真就抓住了猫妖。
那妖化作张茵儿的模样,跪在地上抵死不认,装得可怜兮兮哭求。
张老翁素来心脏有疾,受不了打击,闻言他喘着粗气,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人,死死捂住了心口,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只他老妻是个明白人,看得出地上的早已不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当即拖着张老翁不许他过去。
不过一只灰白猫,褪去人样显露原形时将张家父母吓得够呛。可笑那只妖还拼命喊着爹娘救命,真是……不知所谓。
奏报已快马送进了宫,想必明日陛下便能在案头看见。现下猫妖暂由司星监看押,好待日后结案行刑,给江北陈氏一个交代,也算作对妖族的警告。
萧珺只听不语,甚至眼中没有波动,神色也冰冷面无表情,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或许是自己自作主张触犯了这位的威严,毕竟护城军也在这位的掌控之下。江恒重又低下眼,暗暗猜测。
“你父亲儒青,可好?”座上那位出了声,却不是接着问如何处置猫妖,反倒又莫名关怀起旧相识。
“家父得陛下恩典回乡颐养天年,自是很好的。”
“那便好。儒青未任职监正时便是个死心眼的小老头,这官场烦身,早些歇着也清静。”她无端感慨。
“许久之前他曾问过我,要法理还是要人情,要公正还是要权力。”萧珺忽而又同他说了许多,回忆起往昔时光,竟是要与他交心的意思,“虽然并非不可兼容,权衡起来却总是各有各的难处。”
“人心最是复杂多变,爱恨怨惧,七情八苦,皆为法理所不容,是为法不容情。”
“你心有恨,又赋捉妖刑罚之权,罔顾法理,抛弃公正,这便是儒青教出来的好学生、养出来的好孩子?”
江恒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嘴唇翕动,却半天吐不出什么字句。
“猫妖妖力虽低微,但她终究是妖。随意出入城中,弹指间便能害人性命,司星监又怎能不多作防范?”江恒仍是不为所动,朝萧珺深深一拜,“恕下官,在陛下决断之前,不能任世子带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