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
穆离不与她多攀扯,要她直说所求。
“姑获我任你带走,陛下案上的奏章我来抹平。”萧珺深谙谈判之道,给个甜枣打个巴掌,“可她毕竟吃了人,留下她的内丹。”
“法令在上,恐我无法答应世子。妖盟自会处决姑获鸟,届时必将给宣国一个交代。”
萧珺讥笑:“你妖盟欠的交代多了去,我岂能信你?”
她面色阴郁,似要再提起什么过往孽债,好悬忍住了。勉强平复平复心情,她淡声道:“剖了内丹,她身上的伤我会遣人治好,再消去记忆。你只需轻轻巧巧装作一问三不知应付南靖妖国,剩下的不必多问。”
穆离拢紧了眉,默不应声。
妖族千百年修为全系于丹中,没了内丹便如去了半条命,往后大抵只能做只未开蒙的九头鸟,还不如死了痛快。偏生姑获鸟又是荒沙国女王的心腹,那位连妖盟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容忍自家姊妹在人间不明不白失了内丹?
半晌,他回:“你本可自行其是,却非要我与你共谋。此事若我应了,将来未必不成你拿捏妖盟的把柄。”
“宣国新定,妖族内乱,不该再起战争。”穆离学着人族的礼节拱手作揖,“我望世子,三思。”
隐在黑暗中旁观许久的温行舟忽而轻笑,问她:“你要用姑获鸟的内丹救陛下?”
“萧珏……他和你说过吧?”温行舟眸中沉静,定定落在红衣如枫、执着倔强的女子身上,“不要为他……”
“我知道。”萧珺冷声打断,半点目光也不分给他,只一步又一步逼近穆离,“我自有分寸。”
“萧珏至少要活到明年开春,活到我稳定朝局、再造盛世,陪我再过一次除夕……他现在不能死。”
宣国的百姓、臣子需要他,她也需要他。
“此事我不能答应你。”穆离虽有不忍,但还是移开了眼,不肯相让。他又顿了顿,软下语气,“天理法度之内,我尽可帮你。”
“首领高义!”
萧珺展颜,一挥手收紧了鱼线,温行舟一时不察,被她布置的缚灵锁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你绑我做什么?!”温行舟猝不及防,花容失色。
萧珺没搭理,直勾勾盯着穆离,“听闻荒沙国镇国之宝千颜丹,有延年益寿、青春永驻之效。”
“我不为难你,我只要半颗千颜丹。”
“可以。”穆离眼也不眨。
见他目光始终直直落在温行舟身上,萧珺嗤笑一声,扯了扯鱼线又将缚灵锁收紧几分,活活将温行舟勒成了腊肠。
她皮笑肉不笑,道:“他我也扣下了,待你带着千颜丹回来,连妖带人一并还你。”又伸出手,摆着送客的姿势,“我已打开了禁制,首领可随意出入。”
穆离的身躯渐渐朦胧,无声无息化作黑雾,倏然散去。
了却一桩心事,萧珺心情颇好,舍得赏温行舟一点好脸色看了。
他也不挣扎,没好气地问:“你就不怕他带着妖盟精锐杀进来么?”
萧珺一掀眼皮瞧他:“不是还有你在么。”
“呵,你觉得他在乎我?”
“哈,真稀奇,什么时候你这么多废话了?”萧珺哂笑,睨了他一眼,“他不在意你行了吧。”
温行舟哑然,不大高兴。
她偶一抬眼,发现这货还在地上扭着,一动不动。不由讶异,问:“你怎么还不解开,装什么?”
开什么玩笑,缚灵锁上她都没下几层咒,地宫昏暗看不清也就算了,现下出来了他也挣不脱,真枉费他“江湖第一行客”之名了!
“……忘了。”
萧珺:……
*
“这也能忘?你怎么不把人落家里?”温灵濯惊奇,诚心诚意问道。
子桑羊嗫嚅了下,小声为自己辩驳:“这这这……这人老了是这样的嘛!”
托子桑大夫丢了钥匙的福,今日怕是进不去药庐了。
锁匠找来了三四个,奈何这小老头之前因着警惕,还专门请了司星监的方士在门锁上多下了道符咒,没有他随身携带的钥匙谁也别想开门。这下是真没法子了。
“打开了么?”阿裴从前头棚子回来,凑上来探了探脑袋。
几人俱是沉重摇头。
温灵濯又好气又好笑,偏头问他:“你那儿怎么样?”
“还好今日那一车药材还算多,虽缺了几味,但江大夫他们能解决。”阿裴拍拍他的肩安抚,“就当给药庐的伙计放个假。”
【唉,居然还是阿裴来的省心……】
温灵濯点点头,让剩下的人自行去寻明月姑娘作打算,如若没事,便就休假,月钱照结。小童药仆都高高兴兴地四散跑了。
阿裴见他也要走,忙问:“那你呢?”
“我去找温行舟帮忙开门。”温灵濯说着,催动传音铃。
出乎意料的,铃铛兀自震动许久,不见回音。他眉心渐渐拢紧,轻轻“啧”了声。
【怎么又不回,不是说今日在家么】
“会不会是去找世子殿下了?”阿裴收拾着木桌上散乱的药方子,随口猜。
“也是。”他掐断传音,将铃铛仔细收回袖兜之中。
“哦对了,你……”温灵濯倒是想起了什么,略略皱着眉头,欲语还休。
阿裴等了半天没听着下文,疑惑回头,与他对上眼。见他犹豫,阿裴索性直接听他的心。
【……直接问他和世子认识的事,会不会牵扯到他以前的伤心处啊……但万一他日后改了主意要走……】
“在想我吗?”阿裴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了。
“……嗯。”
他便笑:“你问什么都可以。”
温灵濯见他坦然,便也不再犹豫,大大方方朝他走近,“你与世子殿下故知,为何不早与我和温行舟说呢?”
【如若当时就送了他去常山王府,他何苦为难,我也不必如此纠结】
阿裴垂下眼,想了想,正色道:“当时大将军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叛军意欲烧城,不小心被我撞见。我为报信被叛军所抓,幸得殿下相救。
“彼时邺州已由常山军掌管,城中百姓都叫她神女娘娘。她怜惜我家破人亡,行军不便带我,便承诺我随时可去莲城找她。”
“我循着常山的名头往难民营找来,却不知神女娘娘原来就是世子殿下。我一路颠沛流离到莲城,恰好赶上宣国第一场大雪,夜里寒风刺骨,渐渐的就没了意识。”
“谁成想再睁眼竟不是黄泉奈何,我当我在做梦,怕你一碗汤药给我生生苦醒了,一声都不敢吭……”
他难得敞开心扉对着温灵濯说了许多话,都快赶上两天的分量了。他目光悠远,空空荡荡,“我只求一线生机。有人愿意留我容身,甚至还要给我做师父,照拂我许多……早已不是从前末路穷途的乞儿,我又何必再叨扰贵人?”
音落,又默了默,恍若回神,恢复腼腆赧然的模样,“而且我很能做事,不会给阿濯添麻烦的,我……”阿裴说着,却卡了壳,笑意僵在唇角,缓缓收了起来。
“对不起。”他忽而开口。
“……?”温灵濯平平静静看着他脸色变幻,一会儿看透凡尘俗世感概万千,一会儿天真烂漫乖巧懂事,跟脑中有疾似的,淡淡评价,“莫名其妙。”
“……其实我有名字。我骗了你。”被温灵濯心声骂了的阿裴不敢有怒言,只能尽力解释那句道歉的由来。
“我叫裴青溯,邺州屠户裴家的养子。”
裴青溯只能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微弱得分不清究竟是心声还是现实……抑或是皆有之。
“你爱说不说。”温灵濯顿了顿,琢磨琢磨意味觉得不妥,遂改了口,“你想说就说,不想便不想,有什么要紧?”
裴青溯咬牙,语带忿忿,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谁叫你对我这么好……”
强硬的、无条件的好。让他这种天生没良心的货色都不得不愧疚。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真诚,心里都火辣辣地烧。
“什么?”温灵濯没听清。
裴青溯兀自呆呆摇头,不回。
“好吧,裴……裴青溯。”温灵濯一字一句念得认真,短短姓名在他唇齿流转,“我问你,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除了温行舟。那家伙会算卦,一早连你几岁掉第一颗牙都摸清楚了。”
裴青溯嘴角抽了抽,“除了你和世子殿下,我没和别的人说过。”
温灵濯勾了勾唇,一仰头,“那不就行了,少多想。”
【多思多愁小老头,我的医嘱一句都没听】
“好。”他无奈应下。
“我脾气好,只对辜负我真心的人生气,尤其是那些,肆意揣测、窥探我心思,装模作样虚情假意,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裴青溯突然变得很忙碌,那几张黄纸翻来覆去地看,又作恍然大悟,干笑两声打断了他,“哈哈……师父说晚上回家里吃,我去西市买条鱼……我、我现在就去!”
“一起吧。”
温灵濯瞧他怪里怪气,闷闷地脸红了大半,疑心他又发了烧,摸摸额头却没有热度,只能勉强放下心来。
裴青溯几日功夫又长高了些。他微微低头,让温灵濯更方便触碰。袄子里捂着的手温热,贴在他被风吹得冰凉的额头,阵阵暖流蔓延。
“我又不是纸扎的。”裴青溯故作羞恼,眼里却笑意盈盈。
温灵濯收回手,塞回暖烘烘的兜里,老神在在:“倒了我可背不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