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色暗得快,明月皎皎,半边埋在云里,早早挂上了夜空。
饶是作为宣国主京的莲城,夜里也算不得太平安稳。街上行人渐稀,家家户户紧闭门扉不再外出,护城军卫队绕着城墙一遍遍巡逻。
棚子里也收拾得差不多,几个老大夫坐了一天腰酸背痛,争着要温灵濯给他们舒活舒活筋骨。
温灵濯也不拒绝,让阿裴去帮着子桑大夫收拾药庐,自己则往四方椅后一站,手法娴熟地先给其中最为年长的江大夫揉按肩膀。
分明他自己也一天不曾歇过,手指发劲时连带着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阿裴却没从他的心声里听见半句抱怨。
阿裴加快了动作,子桑大夫不过一低头再抬眸的功夫,人已经整理完所有细务只等他出门了。
子桑羊颤颤巍巍迈步跨过门槛,阿裴顺手阖紧门落上锁,搀扶着他往前走。
子桑大夫却抽出手,笑言:“你先去吧,我老啦,走不了太快。”
阿裴没推辞,二话不说跑回了温灵濯身边。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阿裴轻轻拉过温灵濯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罐子,侧身挤进他的位置,替他接着帮老大夫们按。
温灵濯愣愣低头看,药庐里的东西他自然都认得,这是活血化瘀、舒筋通络的白玉膏。
【……这人……】
阿裴抿抿唇,微微弯了一点弧度,手下仍然仔细,学着温灵濯那样按压穴位,轻重交替。
“多谢小兄弟们,辛苦了。”那群老头儿开怀大笑,拱拱手向他们作揖,温灵濯便带着阿裴回礼。
青衣的明月姑娘也笑吟吟踱步而来,说世子派人护送诸位回府。
除了暂时落脚常山王府的游医,其余大多是世子殿下养的客卿,譬如子桑羊。
而温行舟一行人,对外只说是世子殿下的故友,游历至此便顺便帮忙。至于为什么只有两个孩子忙里忙外而不见世子殿下那位旧日好友……谁知道?
待闹哄哄一群老大夫离去,明月姑娘又回头,朝他们福福身,“天色已晚,路上不便,我家世子特邀二位同乘。”
说着,她躬身伸手,摆出请的姿势。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常山王世子?怎么今日特意遣人来……】
温灵濯不动声色,也回以一笑,作揖回礼,领着默不作声观察的阿裴跟在明月姑娘身后。
“啊!”
阿裴脚下一个不当心,让石头给绊倒了,双手磨在砾石地上出了血,勉强撑着半个身子坐起来。
他摔得不巧,往前扑倒时正好温灵濯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伤。
温灵濯立即三两步上前蹲在他身边,摸着他的身体检查是否有别的伤处。明月姑娘也搭了把手,将阿裴从地上扶起,目光柔柔满是担忧。
“上了辎车好好擦药吧。”明月姑娘从怀里取出绢帕,轻轻拭去他手掌表层灰土。
[世子殿下可还等着,不能耽误,得快快把他们送去]
阿裴如愿听见了明月的心声,遂干脆利落收回手,冲她乖乖巧巧笑了下,“明月姐姐,我不打紧的,已经不疼了。”
“我笨手笨脚不懂规矩,会不会冲撞了殿下?”阿裴声音微微颤抖,垂着头,攥紧了温灵濯的手。
“莫怕,世子最是温和亲切,”明月姑娘言笑晏晏,目光越过阿裴与温灵濯对上,略一点头,“请。”
【看来是这位世子殿下有话非说不可。大抵是温行舟那个家伙找的事】
温灵濯回握住阿裴的手,不轻不重捏了捏当作宽慰,牵着他往前走。
天下一统,宣国将将安定,新帝崇尚节俭无为,恢复生息。
作为心腹之臣的常山王世子自当一言一行谨从上意,连出行所用的辎车也是低调朴素,除了王府徽标别无饰物。
两个半大少年刚俯下身要跪地叩拜便被明月姑娘拦了下来。车上人轻笑出声,“不必多礼,拜来拜去没得耽误时辰。”
女声清亮柔和,又不失大方爽朗,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意味,反倒像与友叙旧,话里话外尽显亲近。
温灵濯托了托阿裴的手,想让他先上车,一转头却发现他愣愣地瞪大眼睛,盯着人家世子瞧。温灵濯心下一跳,暗道不好,忙掐了阿裴的腕子疼到他回神为止。
【别问别问别问别问别问千万别问!】
世子殿下伸手拉了他一把,阿裴稳稳站直了身体,坐在辎车另一侧。他天真地歪歪头,“神女娘娘原来就是世子殿下吗?”
方登上车的温灵濯一颗心倏然凉了半截,坐也不是请罪也不是,一下僵成了块木雕。
自古以来,鲜有女子参政掌权。
譬如前朝,谢太后摄政辅佐年幼齐王,把控朝政。后世史书对其褒贬不一。爱者,赞其乱世巾帼,不让须眉,叹其囿于女身,若为男子,可再造盛世。而恶者,斥其狼子野心,不安于室,恐生吕窦之祸,扰乱朝纲,遗害千年。
太后尚且如此,更别提萧珺以女儿身册封世子,姓名落刻玉碟,将来老王爷百年之后,名正言顺承袭爵位。饶是这样的荣宠权势,也难逃史官春秋笔法。
这位世子殿下自打受封以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风言风语没听过?萧珺乍听此言,无甚反应。
只她心里或许早已不以为然,但常山王府的威仪却不容黄口小儿随意冒犯。温灵濯想,不由得惶惶。
气氛一时凝滞,萧珺却仿佛浑然不觉,歪着身子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慢吞吞开口,道:“原来是你。”
“能再见神女娘娘,实乃此生之幸。”阿裴依着之前温灵濯教他的礼仪忙俯身作揖。
这礼其实行得不大恰当,明月姑娘刚想开口,世子便一摆手止住她话口,使了个眼色,明月便从善如流翻身上马,手上绕了几圈缰绳牵引,驱着马儿慢步往前。
“傻站着作甚?”萧珺又瞥了边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下车的温灵濯一眼。
他便也大着胆子,坐在世子殿下身边,回:“不曾想殿下竟认得我舅舅新收的徒儿,一时失态,还望殿下见谅。”
萧珺微微一愣:“温行舟还会收徒?”
温灵濯言简意赅:“关门弟子。”
“这孩子其实一直跟着你吧,”萧珺哂笑,“究竟谁是师父谁收徒?”
她又问:“温行舟人呢?”
“不曾回来过。”
“我有东西需托你带给他。”她说着,从身侧储物囊中取出个紫木盒子,顿了顿,伸至温灵濯面前,“待他看了,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温灵濯没推脱,双手接过,“我不保证何时能交与他。”
“无妨。”她怡然浅笑,不慌不忙。
[总归急的不会是我。妖盟若想找到那只姑获鸟,总要来求我]
阿裴直直凝视她,不防她倏尔回头与他对上了眼。萧珺没头没脑地问:“你呢?随不随我回王府?”
此话一出,两个少年都呆了。
[唉,温行舟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如今又与妖有牵连……温灵濯一个半大少年拖着另一个孩子生活难免有心无力,不若带回常山军中,将来或可成我宣国一员大将]
萧珺心中所想不无道理,且眼见的合阿裴最初的心意,又安稳又长久。只是……
他抿紧了唇,悄悄往温灵濯那儿看去,仔细观察神色。他为师父所救,受温灵濯照拂,亦是大恩。
阿裴莫名不敢听温灵濯的心声,只好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目光扫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心,颤动的睫羽,低垂的双眸,一直流连到绷直的唇线。他忽而想,或许温灵濯也是不愿意的。
思及此,他忽生些许勇气,利落地跪在车板上,眸中澄澈真诚,“谢过世子殿下恩典,阿裴不敢叨扰。来日若有所成,必当结草携环相报。”言罢,他俯身深深叩拜。
这一回萧珺没拦他,受下了。
“唉,起来罢。”她叹,“说了不必多礼。”
[我是会吃人还是会怎?做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拘谨?]
她反思了下,端出了平时在外的温柔模样,语笑嫣然,“我与温行舟故知,自当多多照拂你们,若有难处尽可来常山王府寻我……平日无事也能来。”
“虽比不上御厨,我做糕点的手艺还是可以的。”萧珺目光悠长,停留在两个少年身上,似乎回忆起什么美好的过往,唇边始终噙着淡淡笑意,“那盒子芙蓉糕便是我做的。”
“很好吃。”阿裴也放松了紧绷的神色。
这句简单的夸赞却让萧珺心情大好,甚至开怀大笑,反比刚才摆出的名门淑女样真实许多。
看着两人你方笑罢我又笑,温灵濯也莫名控制不住似的弯了弯嘴角,后知后觉自己露了傻相,忙偷偷敛了神色,依然是正襟危坐的翩翩公子。
【别闹得明月姑娘都疑心自己拉了一车呆子……快些到家罢!】
他心里嘟嘟囔囔,却还没忘了阿裴手上的伤。方才一折腾,又冒了点点血珠。
温灵濯抓着阿裴的手擦拭干净,撒上药粉,三两下拨匀,拿绢布仔仔细细包上,便就简单处理好了。
阿裴左看右看欣赏,很是满意。他反捧起温灵濯的手,捋起宽袖露出一截白皙小臂。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肌肤,温灵濯下意识动了动,却没收回手。
阿裴自然地从他袖袋里掏出那罐子白玉膏,挖了一些在指腹,轻轻柔柔打着圈在温灵濯手臂上涂抹开,“我也帮你。”
温灵濯嘴唇翕动着似乎想拒绝,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任他动作了。小臂、手腕、肩颈,擦了膏药的地方泥泞湿润,没了酸酸涨涨的疼痛。
“不愧是上好的白玉膏……”温灵濯摩挲着光滑的罐身,小声喃喃。
细如蚊蝇的话音还是被身侧人听了去,阿裴手一顿。
【按得居然挺好……回去多教他几个穴位】
阿裴抬眼瞥了昏昏欲睡的温灵濯一眼,笑意盈盈,手下不停。
【】——小温
[]——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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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莲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