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月,莲城已捱过了最冷的时候。
北方战事稍息,各方起义军被武装镇压,地方立马来使入京回禀,朝中也终于商定了流民安置,这场推诿扯皮了大半年的闹剧落下帷幕。
这半月温行舟天天早出晚归几乎见不着人影,累得温灵濯一个人两头忙。棚子里施粥送衣义诊缺人帮忙,家中阿裴大病初愈需人照料,温灵濯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八瓣用。
这温家舅甥在莲城买下了一方宅子,大多处地儿腾给了温灵濯的宝贝药草,因着阿裴这个病秧子常常发热,半夜没个人看着说不准就一命呜呼,温灵濯索性和他住在一间,连带着一堆瓶瓶罐罐全跟来了。
阿裴合上软磨硬泡借来的四洲志,靠着硬邦邦的床头静静看温灵濯分拣药草。他忽而开口:“明天你带我一起去吧,我帮你。”
将拣出来的药草统统扔进了杵臼,温灵濯自顾自捣药,没搭理他,但心声却是嘟嘟囔囔个没停。
【到时候冷风一吹又倒了,这不是给我添乱吗】
阿裴:……
这几日相处观察下来,阿裴也算是对此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没有人的心声会比温灵濯的更招人烦了。
大多时候温公子不爱搭理人,但心里总叽叽喳喳个没完,要是编成册子都快赶上宣史了。
而无论阿裴如何装乖卖巧,温灵濯就不吃他那一套,独揽家中大权,成天板着脸教训阿裴。
温行舟最开始说什么温灵濯好相处这样的话,不会是怕他跑了昧着良心说的吧?
阿裴接着央他:“你带我去了,就有人替你拣药煎药,也不必两头跑,不好么?”
温灵濯将捣碎的药倒进碾子研磨,眼也不抬直截了当拒绝:“不好。”
他皮笑肉不笑盯着温灵濯,轻轻道:“阿濯带我去,我就不告诉师父你在他的宝贝香囊里掺了苦汁,也不告诉他昨日你偷偷吃了一整包蜜饯,更不告诉他……”
温灵濯手上一顿,怒然抬头狠狠剜了阿裴一眼。
阿裴自自然忽视温灵濯破口大骂的心声,弯弯眼睛,笑意盈盈地等着人应下。
“随你吧,爱去哪去哪!”温灵濯咬牙切齿,恼羞成怒,赶着他躺下。
憋了半天却还是没忍住,愤愤收拾起东西,把厚实的绒毛大氅翻出来搭在阿裴床边的架子上,又往布包里塞了几副驱寒药,犹豫几番还是偷摸把蜜饯果子也藏了进去。
【齐全了吗……唉算了,我就不信他出去一趟还能死了】
阿裴隔了老远还能听见温灵濯忙忙碌碌嘀嘀咕咕。他在厚厚两大层被褥里蛄蛹着翻过身爬起来,视线扫过细小狐毛领子的大氅,衣摆宽大逶迤到了地上,大抵是温行舟的,被温灵濯翻了出来,预备明天裹他个严丝合缝。
他在床边木雕似的坐了会儿,忽而听不见心声了,遂强忍住困意,赤着脚张望着摸下床,循着光亮去找温灵濯。
“怎么回事?你倒是让我看看伤啊!”温灵濯压低了声音吼,话语间藏不住的怒气。
阿裴小心躲在门扉后头,悄悄探出脑袋。
烛光摇摇晃晃,廊上昏暗,拉长了绰绰人影,温行舟一身青衣沾满了污渍,红黑一片,看着很是狼狈,被温灵濯硬拽着,无奈转了个圈展示。
“没伤。不是我的血。”温行舟有气无力,躲过了温灵濯伸过来探脉的手。
温灵濯拢紧了眉:“有没有事我都得看看……”
“哎呀,啰嗦!”温行舟狠狠弹了人脑门一记,笑嘻嘻没个正行,“你的医术还是我教的呢,臭显摆的!”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死了没人带你回汀兰。”温灵濯冷冷笑了两声,端着烛台转身大步离去。
门扉后的阿裴心中一紧,温灵濯走得快他根本躲不开。
这厮心情不好,看来非挨一顿阴阳怪气不可了,阿裴心想。
可温灵濯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怒气冲冲迈步径直略过阿裴,看也没看他一眼。却不像是盛气凌人的置之不理,反倒像……像是真看不着阿裴。
温行舟撑着廊柱歇了歇,缓缓力气,冲门后道:“还不出来吗,偷听的小贼?”
阿裴磨蹭着从门后挪了出来,没来得及解释,温行舟就摇摇晃晃倒下了,吓得他七手八脚扶住了人,连拖带拉,踉踉跄跄往屋里栽。
温行舟的屋子干净许多呢,跟没人住过似的空空荡荡。阿裴艰难地甩着温行舟的胳膊把他扔上榻,累瘫在地。
“帮我一个忙,”温行舟有气无力开口,手却倏然紧紧捏住阿裴的腕,“温灵濯之前给你吃的,补气丹,你记得在哪儿吗?”
“我在你身上施了诀,他一个时辰内看不见你。”
阿裴顿了顿,问:“你要我帮你偷?温灵濯每天清点一遍,他发现是必然的——师父,你是要我背你的锅吧?”
“你这样说话就很难听了,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这是善取、巧取、智取。”温行舟笑嘻嘻,用力过猛,腹部的血色又洇了一层,黑里透红,这下他是真虚了,咳了两下不敢再动弹,“麻烦你了,你也不能真看着我死吧?”
阿裴让这血吓了一跳,想去掀他的衣服他也不让,两人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各自抓着一边僵持。
阿裴不解:“你若是伤重,补气丹没用。我得看看才知道该给你偷什么药。”
温行舟瞪眼:“说了没事,少跟温灵濯那个啰嗦老妈子学啊。快去吧一会儿我真没气儿了。”
见他闭眼,脸色苍白几无人色,阿裴也不敢耽搁,悄悄摸摸地回房给人偷药去了。
没想到碧纱橱外间亮着烛火,温灵濯还没歇下,挑着灯看医书呢。
阿裴轻手轻脚在柜子上翻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温灵濯。反正该骂的逃不了,索性白瓶蓝瓶补气丹回还丹统统带了再说,总有能用得上的。
暖阁穿来轻轻纱帘响动,阿裴立时僵着脖子回头,一副做贼心虚的胆战心惊样儿。
温灵濯挟着书走近,略过他直朝书架而去,妥帖将书放好,摆弄摆弄药草,直起身,目光扫经药柜,顿了顿,向着阿裴站立处逼近。
阿裴屏着气小心翼翼地往边上挪,大气不敢出。
【补气丹辟谷丹养颜丹……啧,哪个不长眼的贼尽偷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阿裴顿了顿,目光缓缓移向温灵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暗暗打定主意不守约了,他要把温灵濯那点“罪行”统统漏个底朝天。
温灵濯歪着脑袋皱着眉打量,也没说什么,掏出储物袋,把聚灵丹止血符十全大补丸搁上了架子。
【……应该够了吧……温行舟最好别死了】
温灵濯收了储物袋,熄了书房的灯,默默回了暖阁。隔着朦朦胧胧一层白纱,他的人影看不大分明,阿裴便将视线收了回来,不敢耽搁,带上东西一气儿跑回了温行舟那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血水混着水渍在地上蜿蜒流淌,温行舟已然将自己清洗了一番还换了一件衣裳。
温行舟对着阿裴手上那一捧东西叹了口气,心知温灵濯这家伙又多想了。
阿裴挑挑拣拣,拿着剪子纱布转过身问他:“先处理伤口?”
“真不必,我已大好了。”温行舟将东西收好,只取了小小一瓶补气丹,“你回去睡吧,把这些都还他,要他别操心了。”
阿裴狐疑:“你真好了?”
温行舟挑起嘴角得意:“告诉过你吧,你师父是修士!下次教你!”
阿裴到底被他糊弄住了,却也不肯带着东西回去,要他明天自己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四散的水气重又聚拢,渐渐凝出人形,那人站在温行舟身后轻声嗤笑:“好一个了不得的修士,看来这区区姑获鸟奈何不了你什么了?”
温行舟把手中丹瓶信手一抛,稳稳被那人接在手中。
温行舟虚虚一笑:“它可没死。为了活捉,我只用三成力,谁料它殊死反抗,不然也伤不了我。”
话中隐隐还带点委屈,温行舟一双眼“含情脉脉”盯着身后一团连脸都没有的黑糊糊水团。
可惜那人尽是漠然,语气冷冷:“姑获也受了伤,得尽快找到它,不能让它被人族抓住。”
“我会带它回妖盟处决,希望人间不要插手此事。”
温行舟讨了个没趣,讪讪收回视线,却还是笑着应下。
那人叹了口气,将补气丹都倒出来,在手中炼化,抓过他的手注入灵力,另一手摸上了他的腰带就要解开。
“欸,做什么呢,旁边屋里还有孩子,羞不羞啊?”温行舟笑嘻嘻装出一副被调戏的黄花大闺女样儿,手上却很是顺从,三两下除去了外裳里衣。
那人气得眉心直跳,轻喝:“闭嘴。”手指抚过流畅曲线一直划到腰腹,泛起一阵痒意,温行舟不由得笑了笑,连带着半个身子震动着,胸膛起伏的幅度愈加大了。
疤痕虬结,其中一条格外深长,直直贯穿腰腹,如藤蔓生长般几乎要爬上心口。之前还渗血的伤口已奇异得瞬时结成了疤,顺着那人的手指,所经之处皆在一点点愈合。
温行舟垂着眸,目光细细流连在那团没有脸的水,哪怕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也不舍得移开。温行舟抓住了他三两根手指制住他动作,笑意浅浅:“我已好了,多谢你。”
那人顿住,明明没有脸,温行舟却知道,他定是满脸不赞同,眉间皱拢,双眼眯起,把唇抿得紧紧的。温行舟及时打住,不再想了,却越是制止越是思念。
“你离不了太久,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他站在正中,等水雾兀自骤然散去,片刻无影无踪。明明是他自己要人离开的,真见那人走了,却是好一番怔怔然。
今夜许多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