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被强行打上烙印的后果,在接下来的“时日”里逐渐显现。
周沉变得愈发“透明”,也愈发脆弱。那种脆弱并非伪装,而是真实的、源于存在本质的摇撼。他的意识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依旧扮演着那个依赖陆昭、眼中只有他的完美藏品;另一半,则被迫承载着陆昭那庞大、黑暗、充满负面情绪的本质碎片,如同一个不稳定的容器,时刻承受着内部高压的冲击。
他时常会陷入短暂的失神,瞳孔深处的墨色流光不定时地闪烁,那时,他脸上会浮现出一种与平日怯懦依赖截然不同的、空洞而麻木的神情,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有时,在深夜(如果梦境也有日夜之分的话),他会毫无预兆地惊醒,浑身冰冷,蜷缩在陆昭怀里细微地颤抖,却说不出了所以然,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冷”或者紧紧抓着陆昭的衣襟,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
陆昭将这一切都视为烙印后的正常“融合”过程。他享受着这种更深的连接,周沉每一次无意识的靠近、每一次因恐惧而寻求他庇护的姿态,都让他那颗被黑暗填满的心获得一丝扭曲的慰藉。他耐心(相对而言)地安抚着,用冰冷的力量抚平周沉意识中因他而起的波澜,如同主人安抚受惊的宠物。
但同时,陆昭也发现,这种深层次的连接是双向的。
周沉的意识,纯净(至少在陆昭看来是被他净化后的纯净)而坚韧,像一种温和却顽固的溶剂,开始无声无息地渗透、影响他固化了多年的黑暗壁垒。一些早已被他埋葬、或者说被他刻意扭曲的记忆碎片,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不再是那些血腥的、证明世界丑恶和他自身强大的画面,而是一些……柔软的、细微的、带着阳光温度和灰尘气息的片段。
比如,孤儿院那棵老槐树下,周沉偷偷分给他的一半快要融化的水果糖。糖纸在脏兮兮的小手里闪着廉价的彩色光芒,周沉的笑容却比糖还要甜腻。
比如,周沉被领养离开那天,不是他记忆中阴郁的、充满恨意的跟踪窥视,而是他独自一人爬上孤儿院最高的废弃水塔,看着那辆黑色轿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那时,天空是灰蓝色的,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衣服猎猎作响,他没有握拳,没有掐出血,只是觉得……空。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被那辆车一起带走了。
这些记忆带着一种陌生的、让他烦躁的暖意,试图瓦解他赖以存在的恨意与冰冷的根基。他厌恶这种感觉,如同厌恶阳光的吸血鬼。每次这些片段浮现,他都会强行将其碾碎,用更黑暗、更暴戾的情绪将其覆盖,并将因此而产生的焦躁,部分转嫁到了周沉身上。
他会更用力地拥抱周沉,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对方的骨头,仿佛要通过□□的疼痛来确认彼此的存在,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他会更频繁地检查周沉身上的印记,感受那灵魂共鸣的波动,确保他的“所有物”没有出现任何“偏差”。
周沉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他清晰地感知着陆昭情绪中那细微的、因“共鸣”而产生的裂纹与焦躁。这印证了他在烙印痛苦中捕捉到的那丝“不稳定性”。陆昭并非坚不可摧,他与这个梦境一样,存在着内在的、源于自身矛盾的脆弱。
而周沉自已的意识,在承受着陆昭黑暗侵蚀的同时,也开始发生一些奇妙的变化。那灵魂烙印像一柄双刃剑,在带来痛苦与束缚的同时,也强行拓宽了他对这片梦境感知的“带宽”。
他开始能“听”到更多。
不再仅仅是陆昭愿意让他听到的,或者通过菌壁被动看到的。他现在能模糊地感知到整个梦境能量流动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嗡鸣,如同一个巨大生物的呼吸与心跳。他能分辨出其中平稳的段落,代表着陆昭情绪稳定、掌控力强的时候;也能分辨出那些细微的、杂乱无章的波纹,往往对应着陆昭情绪波动或精神疲惫的瞬间。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能捕捉到一些……来自“边界”之外的、极其微弱的“杂音”。
那杂音不同于梦境内部任何已知的声响,更像是指甲刮擦玻璃的残响,又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被层层过滤后的沉闷敲击。它们断断续续,几乎被梦境的嗡鸣完全掩盖,但每当它们出现时,周沉灵魂上的烙印便会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共鸣般的悸动,与梦境本身的频率有着微妙的差异。
是外界!
是现实世界的声音,试图穿透梦境的壁垒!
这个认知让周沉的心脏在绝望的冰封中,裂开了一道炽热的缝隙。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甚至当那些“杂音”出现时,他会刻意地更加贴近陆昭,用依赖的动作来掩盖自已瞬间的专注与倾听。
他在学习。学习解读这梦境的声音,学习分辨哪些是陆昭的“心跳”,哪些是可能来自现实的“呼唤”。
机会在一个陆昭显得格外疲惫的“周期”里悄然来临。
似乎是因为维持这种深度灵魂连接消耗过大,也或许是因为那些翻涌的“柔软记忆”加剧了他的精神内耗,陆昭陷入了比往常更深的沉眠。他靠在菌核王座(他惯常休息的地方)上,闭着眼,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周身散发的能量波动也比平时微弱和紊乱些许。
周沉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蜷缩在他脚边,头枕着他的腿,仿佛也睡着了。
他耐心地等待着,感受着陆昭的能量波动逐渐趋于最平稳、也是最不设防的状态。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一部分意识,沿着灵魂烙印的连接,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
他不敢触碰陆昭的核心,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只是像一缕轻烟,顺着连接的通道,向外“飘荡”,试图更清晰地捕捉那些来自“边界”的杂音。
这个过程比之前用力量试探锈迹更加危险。他的意识直接与陆昭相连,任何较大的波动都可能立刻惊醒对方。
他屏息凝神,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细微的感知上。
成功了!
当他将意识通过烙印通道稍微“外放”时,那些原本微弱的“杂音”瞬间变得清晰了不少!
咚…咚…咚……
是很有规律的、沉重的敲击声!伴随着隐约的、模糊的人声呼喊,听不清内容,但能感受到那种焦急的、努力的情绪!
是救援队!他们在试图挖开这里!在现实层面,他们可能已经非常接近陆昭的尸骨所在了!这些声音,就是他们作业时产生的震动,透过现实与梦境的缝隙传导了进来!
周沉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意识的波动。他强行压下激动,继续感知。
除了敲击声,他还捕捉到了一种……更奇特的“信号”。这种信号并非通过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能量层面,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秩序”感的能量波纹,与腐萤林混乱扭曲的能量场格格不入。这波纹试图穿透梦境的壁垒,像是在扫描,又像是在定位。
是那个锈迹盒子吗?还是救援队其他的设备?
无论是什么,这都证明了一点:外界的干预并非徒劳,他们确实在行动,并且,他们的行动已经对梦境产生了虽然细微但确实存在的影响!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而暴戾的意识扫描猛地掠过!
是陆昭!
他似乎察觉到了能量场中那一丝不和谐的、外来的波纹,即使在沉睡中也本能地发出了警告和探查。
周沉吓得瞬间切断了外放的意识,将所有感知收缩回体内,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如同被噩梦惊醒般的、带着哭音的呜咽:“…呜…”
陆昭猛地睁开眼,眼底血色一闪而逝。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丝外来能量波纹的消失,以及梦境壁垒传来的轻微震荡。紧接着,他便感受到了怀里周沉那真实的、不受控制的恐惧与颤抖。
“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和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外界的异常上。他强大的精神力如同雷达般扫过整个核心区域,却没有再发现任何异状。那丝外来的波纹消失了,梦境的震荡也平复了。
“…怕…”周沉将脸埋在他腿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有…有东西…在响…好吵…昭…我好怕…”
他巧妙地将自已被“惊醒”的原因,归结为听到了那些“杂音”。
陆昭眉头紧锁。他低头看着瑟瑟发抖的周沉,感受着他灵魂烙印中传来的、纯粹而强烈的恐惧波动,不似作伪。是那些该死的、试图侵入梦境的外界动静,影响到了与他深度连接的沉沉?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的暴戾瞬间升腾。那些蝼蚁,不仅打扰他的安宁,还敢惊吓到他的所有物?
“没事了。”他压下怒火,伸手抚摸着周沉的头发,动作带着安抚,语气却冰冷如铁,“只是一些……不请自来的噪音。我会处理。”
他将周沉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已腿上,像安抚婴儿般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却锐利地投向巢穴之外,那片代表着梦境边界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嗜血的杀意。
周沉依偎在他怀里,汲取着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安全感”,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
他成功地利用了陆昭的感知,确认了外界的介入,并将自已被发现的风险转嫁给了“外界噪音”。同时,他也再次确认,陆昭对梦境的掌控,并非毫无破绽,外界的刺激会让他焦躁,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他行走在刀刃之上。
但希望的微光,已经透过灵魂的烙印,照射了进来。
他闭上眼,在陆昭看不到的角度,舌尖悄悄舔过干涩的嘴唇,仿佛在品尝那名为“希望”的、久违而危险的滋味。
下一次,当“杂音”响起,当陆昭被激怒而注意力外放之时,或许就是他再次触碰那块锈迹,尝试与外界建立更清晰联系的时机。
共鸣之殇,带来了更深的捆绑,却也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往自由的,细微窗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