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静置于书桌的椅子里。
“滋拉——”是牛皮再度撕破他手掌的声音,先是书脊,而后是它的侧腰,一点一点从许戊的手中长了出来,这一次它掉在了许戊的旁边,书桌的内侧阴影中。
他拿起那个本子,他忽然发现他错了。
牛皮坚硬,纹理显著。这本子的封皮却绵软的不像话。
在黑夜里,他的心狂跳着。
到那狂跳的心脏熄了火,才捡起那个跳身于阴影的本子。
就在那本子与地毯相接时,一张从本子中掉出的、对折的泛黄纸片,静静地躺在桌脚的阴影里。
许戊没有看见。
许戊就这样与它擦身而过。
许戊翻开牛皮本子,内页发出“格拉格拉——”的噪音,像有东西在他脑髓里挠。
几行歪歪扭扭字迹突兀地显现,那笔迹如孩童随手填写,上面带有不明以为的标点:
【剧目:《病灶》】
第一幕:雨夜?喝药!
第二幕:偷窥,,
第三幕:负心人囚于周公馆!!
(人物名单略)
死亡!死亡!死亡!
往后翻一页,却是一段字迹工整,却更令人不寒而栗的详细说明:
读者朋友们:
演员异变,病灶污染周公馆。
请您尊重一切纸面的规则,找出病灶消除它。
表演完成,帷幕落下,便是离开的时刻。
离开时,您可以选择回溯到某一个时空。
许戊一字不差的读完了,但那几行说明性的小字就像害怕什么一样,很快就消失了。
文绉绉的,不知道以为刑警大队又开会了。
他心下了然,其实就是:使劲演、别穿帮、别作死
回溯……
许戊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某一处被这几个字抓住。养父许唯均被做成人棍、打成枪靶子的画面再次涌现。
他想当面问问许唯均,给他烧了这么多年纸,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就不来他梦里看看?
他快速翻动本子,后面全是空白,只在封底内侧看到一个歪歪扭扭刻出的圆圈,像某个隐秘的烙印。
当他刚把本子塞回桌底缝隙,敲门声再次响起。
刚才那行【今夜,你将会被杀】还存在着。
许戊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一次,是一道女声在门外响起,嘶哑凄凉,俨然不似活人。
“知训,我来给你送衣服。”
“知训,开门。”
【你要得到它们的认可】
他将门虚开一条缝。“谢谢,放在门口吧。”
门外的女人眉眼与刚才那青年极为相似,保养得宜,却面无血色。她攥着衣服不肯放下,低落地喃喃:“……请你看在我这个母亲的份上,不要生冲儿的气了。”
她抬起的是一双锈迹斑斑的眼睛,将哭不哭。
“母亲…”许戊生涩地吐出这个称呼。
就是这一声,陡然令氛围异变。
女人的身躯瞬间化作浓稠的黑色,细长的脖子发出“咔咔”的脆响,像某种节肢动物般猛地向前延伸,直愣愣地够向许戊的脸!
在她凸出的眼球即将像舌头一样舔到到他时,无数陌生的记忆片段如高压电流般强行涌入许戊的大脑——
是无数个相依而眠的夜晚。是刚嫁入周公馆、饱满而寂寞的年轻继母,在与他互诉衷肠。
“母亲。请您回房吧。”许戊的脑子快要被这零散的幻象撑破了。
“回房可以早些睡,我担忧您。”他身上的疼痛不再那样浸入骨髓了。
许戊理解了扮演的逻辑。
他必须兄友弟恭,又要关爱继母,这是没病。
他可以加上原剧情没有的“钥匙戏”、早睡觉,但又不能一直管这女人叫母亲、违背了原作。
“早些睡?”女人异变的头颅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没跟上他的思路。过了一会儿,她才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飘忽,“好吧,知训。今夜我断然是睡不着的……明天家宴,你父亲必然又会让我吃一些药……”
药!
就在那瞬间,整个公馆里草药与香粉腻人的味道生生扑进了他的鼻子。
他感觉周公馆变成了一个喷气的香料炉。
“母亲...我胸口有些发闷。”许戊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脸色煞白,不像有假。
“母亲。”许戊强压着翻江倒海的胃,打断她。
许戊想看看这“母亲”是否会触及到这原作的底线。最后这句低喃如同咒语。
那苍白的女人在昏黄灯光下猛地抬起头,双眼紧紧锁住许戊,如同盯着一具尸体。
“母亲?你非要这样讥讽我不成?!”她怒极反笑,将衣服狠狠丢进许戊怀中,随即四肢僵硬地、幽幽地消失在走廊深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
门被关上。
许戊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他怀里那件“洗干净”的衣服上,浸染着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迹。
奇怪的男人,变异的女人,诡异的公馆。
许戊将自己摔进床里,古怪的微痛让他生产不出困的感觉。
他指尖在床单上无意识地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就在他指尖再次碰触到床单上时,右手却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如同有一股透明的鱼线在牵着他的手骨关节,模仿着某个这具身体做过千百次的姿势。
五根指头在虚空中优雅地一拈,一递。仿佛正将一只看不见的碗,妥帖地供奉到某个看不见的人面前。
苍凉的戏腔在他耳廓内由远及近地炸开,“第一幕,卯时奉药!”
他死死盯着那双本属于他的手。
天亮了。
准确的来说,是在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后,天变成了一张惨白色的纸。
那张纸悬在空中,压在周公馆之上。
他没有死。
他是怎么得到它们的认可的?
某种金属物质的敲击声响起,那余音回肠,荡进许戊的耳朵里。
这次的牛皮本换成了牛皮纸,长在了他手腕的内侧,它顺着腕内最细长的那根骨头,翻开皮肉,挣扎而出,这纸不再是之前那柔软的触感,而是四角锋利,它将许戊的手腕割到血肉模糊,筋腱在它旁边跳。
“幕前准备(The Quater):换戏服、三楼找对戏演员。”他注意到这字体与前两次本子上所写的又完全不同,这字体秀丽中带着硬气,英文是标准的向□□滑。
牛皮本第一页,是小孩子反复修改的。而第二页的解释说明,是现代标准的正楷,像是打印出来的。而现在这一行字,则是一个年轻人写的。
戏服?找对戏演员?
幕前准备到幕开启一定是有间隔时间的。
那英文是间隔时间?是多久?
总之,他要抓紧时间了。
智能手机用久了,文化这种东西随便输入就能得到。
许戊此刻真像个绝望的文盲。
他犹疑着打开了角落的衣柜。这棕色衣柜一直静静伫立在房间的角落,虽不起眼,但不至于一眼看不到。可许戊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房间内的庞然大物。
他能想到,才能看到。他能在脑子里模糊的感受到,才能真的感受到。
这也太唯心主义了。
他换上那衣柜里仅有一身水蓝色新长衫,外面套了一层金丝线镶嵌的织锦褂子,显得有些阔气。
人靠衣装,他身量挺拔。如今也是有些真阔少的样子了。
三楼,仅有一件屋子,那是蘩漪的屋子。
他在蘩漪的房间门口停留了片刻,那房间门框上遍布灰尘,不像真有人住的样子,里面却有着收音机传来的,一唱一和的声音。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一家子文化人。
还没有进去,一大股厚重的脂粉味就透过木门扑了上来。他蹲下来想避避这股味道,又看到大门底下有许多的皮屑,还有两块烟灰躺在上面。
周公馆除了周老爷,还有谁能在不属于自己的房门口肆无忌惮的抽烟?
这人曾在他之前徘徊于女人的门口,等待她,窥视她,抚摸着这扇厚重的门板,却只能听到里面的唱词在吱吱呀呀的弹。
许戊响起那牛皮本子。
小孩子用笔勾抹的几句,“第一幕”将雨夜歪歪扭扭的划掉,上面的划痕十足重,看出来是带着莫大的决心与厌恶,改为了【喝药】。
是这个写下演出顺序的小孩不喜欢雨夜吗?
这公馆的走廊狭长,不像房间那样闷热,却也让穿着厚重褂子的许戊出了汗。那汗薄薄一层,挂在他的额头上。
时间紧迫,他只能轻敲那扇门。
与自己的母亲对戏。
“母亲。”他叩门的声音是闷闷的,有节奏的。
“我是周..”许戊下意识收了声。“我是知训。”
他又敲了两下,响起刚刚这年轻母亲生气的样子。
“别生气了。”他学起刚刚那青年黏腻如滑蛇的语调来。
还是没反应。他拿出刚才在二楼走廊翻出的一根铁丝,打算先把门打开,有人就道歉,没人就搜查。
“咔吱——”
丝绸包裹着她浑圆的身体。“训儿...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那妇人就像是哭过一场,紧紧地抱住了他。
“....?”
这不对吧。
“母亲...?”他看着女人浑白细长的脖颈,上面有一块淡淡的斑,试探着。
“我们不是说好了..私下无人时,叫我蘩漪..”
这太不对了。
“知训...”那女人绵软的手搭上了他的衣襟,手掌扫过他的胸膛。“一会儿你爸爸叫你们两个下去,我也会下去。你不要为了我惹你父亲生气。”说罢,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她鼻腔里里流出了黑色的脓液,她却仿佛浑然不知。
“我知道你对我好。对吧?“她拿着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许戊。
“嗯。”许戊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