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凝儿指挥众人道:“将窗户关小些,莫要让风直吹着公主,但需留一丝缝隙通气。如意,你带两个人用温水细细为公主擦拭颈侧、腋下、手心,动作务必轻柔,不可惊扰。其余人等都退到外间候着,人多气杂,于病体无益。”
室内很快安静下来,如意跪坐在榻边,用浸了温水的软巾,小心翼翼地替李昭玉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她轻轻卷起公主的裤腿,目光触及那膝盖上大片刺目的青紫淤痕,动作猛地一顿,眼圈瞬间就红了:“陛下怎么能如此狠心。”
那淤痕在公主白皙纤细的腿上显得格外狰狞。
何凝儿坐在桌子前,思考药方,倒是眼皮也没抬一下:“这外伤无妨,开些化瘀的药,过些日子便好了,倒是这高热,得快些退下去才好,不然将脑子给烧坏了。”
“你才将脑子给烧坏了……”
躺在床上昏迷的人,不知是有没有转醒,闭着眼晕晕乎乎的反驳,带着她平日里那点执拗的劲儿。
何凝儿抄写药方的手一顿,抬眸瞥了一眼榻上双颊绯红、唇瓣干裂却仍下意识犟嘴的公主,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还能斗嘴,看来没事。”
“这几日只喂些清淡饮食,切不可饮酒。”
“知道了。”如意应下。
这几日公主府倒是落了个清净,不少人听闻公主生病前来探望,但都被李昭玉通通拒了回去。
“公主,要我说,这崔逢之就是个没心肝的,公主病了多日也没见他来,连一向与公主您不对付的景阳公主都来看过您,那崔逢之连句话都没有。”
李昭玉轻笑,拍了拍如意的头:“你呀你,景阳那是来看我的?她啊,那是来奚落我的。这几日来的不是些阿谀奉承之辈,便是些落进下石之人,你看又有几个是来真心看我?”
“可是……”
“可是什么?好不容易被何凝儿批准出来透透风,你可别再絮叨了。”
亭子下,李昭玉披着狐裘大氅,脸上终于是有了些气色。
“公主。”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垂首禀报,“中书侍郎崔逢之崔大人,在府外求见。”
庭院里残雪未消,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落下,照得李昭玉指尖的茶盏泛起暖光。她拢了拢狐裘风领,任由如意将手炉塞进她掌心。
“传他进来吧。”
那内侍躬身退下后,如意心中叹了口气,崔逢之不来,她替公主委屈;如今人来了,她又怕这“木头仙人”惹的公主不快。
脚步声由远及近。
崔逢之穿着一身青袍,身形清瘦如竹,行礼时连衣袖褶皱都透着一板一眼:“臣崔逢之,拜见公主。”
李昭玉低眸静静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躬身行礼的姿态,看着他一丝不苟的青衫:“你今日不该来的。”
“来了便是来了。”崔逢之抬头,那双平日如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却似投入石子的深潭,掠过一丝不可察的波动。
李昭玉轻笑:“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崔逢之并未回应,反而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素白瓷瓶,瓶身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底部有一个极小的“崔”字印记:“此药活血化瘀有奇效,于膝伤有益。每日三次,温水化开外敷。”
李昭玉从崔逢之的手中接过,手中摸索着瓶身:
“幼时父皇为我寻的公主傅十分严厉,我常有不白之处,不敢询问,若有不懂,公主傅便会罚我抄书、禁足,打手板,而你为太子伴读,皇兄的课业你尚要分担,我还时常烦扰你,让你为我答疑解惑。”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时我觉得,世界上怎会有如此公子,如切如蹉,如琢如磨。”
李昭玉忽地看向崔逢之:“我是个痴人,这么多年对你的情意,我丝毫未有掩饰,而你也从未有过回应。”
“如今父皇要为我指婚,他与我说,你觉得我和那江璟是良配。”她向前一步,眼底泛起一层薄红:“他说什么我不管,我现在只想听你当着我的面说,你当真对我一丝情意也无?”
崔逢之袖口下,手指攥得青白,他抬头看向李昭玉,嗓音沙哑如砾:“臣对公主……只有君臣之义,此外,再无其他。”
“是么?”李昭玉轻笑一声,心中似乎有什么应声碎掉了,她忍不住质问道:“君臣之义?公主傅对我言辞斥骂时,你挡在我身前为我据理力争;每逢过节,你总会悄悄在我宫门口放些宫外的玩意吃食,只因我说想出宫去看看,这些难道都是你所谓的君臣之义吗?!”
崔逢之身形猛地一颤,嘴唇翕动,最终却仍只是深深一揖:“若臣少时做了些什么,有让公主误解之处,臣……罪该万死。”
李昭玉定定地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低垂的眼睫,“好,甚好,既如此,崔大人也请放心,本宫也不是什么死缠烂打之人,今日之后,本宫再不会纠缠与你。”
“你不知好歹!”如意痛斥:“你可知公主为你,不惜违抗圣旨!”
“公主下次万不可如此鲁莽了。”
“你!”
"如意,不必再说了。”李昭玉言罢,她不再多看他一眼,径直转身,“送崔大人离开吧。”
如意红着眼圈,对崔逢之草草一福,语气愤懑:“崔大人,请吧。”
崔逢之看着李昭玉缓缓离去的背影,终是未发一言,对着空寂的内殿方向,无声地再施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崔家大宅里,崔老太公拄着拐杖,拦住刚回府的崔逢之,拐杖重重的敲击在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你明知道,陛下对崔家已经多有忌惮,还敢此时去公主府?是嫌崔氏一族的处境不够风口浪尖吗?!”老太公胸口起伏,怒意勃发。
“祖父,”崔逢之的声音低沉,“公主生病了,我必须去看看她是否无恙。”
“糊涂!”拐杖再次重重砸地,老太公痛心疾首,“她生病,自有太医署照料,与你何干!你这一去,落在陛下眼中,便是崔家仍对天家心存妄念!”
崔逢之猛地抬起头,眼底再不复之前的平静:“可是祖父,若今日我不去,孙儿何以安心?”
“更何况,公主与我一清二白,今日也不过只是简单的慰问罢了。”
“一清二白?”老太公杖头指院内一处隐秘的地方,“你玉阁中紧锁的库房,你以为就无人知晓吗?!藏的什么东西你心中清楚,公主可知道你送她的东西,不过是你私藏的万分之一?”
他很铁不成刚的说道:“你心里早就不清白了,若是你还有些理智,就早早将那库房给烧了!”
“形迹可掩,真心难藏。”崔逢之像是撕开了往日温润守礼的面具,眼底泛起赤红,“若祖父连这点私心都不肯让我有,那崔氏满门于我也不过牢笼罢了!”
言罢,崔逢之再不理会身后祖父的怒容,转身离去。
“逆子!你给我站住!”崔老太爷似乎是用尽了心力,叹息了一口,“那平宁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身后站的是太子,是卢家,是将军府。陛下是不可能将她许给任何一家氏族子弟,你与她一出生命运皆是天定,是注定无缘,何必庸人自扰呢,逢之?”
庸人自扰吗?
崔逢之脚步一顿,眼中光彩熄灭,扭过身来,低头一辑:“孙儿……知道了。”
廊下空余回响,只留下满地狼藉与一室寂寥。
老太爷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
他这孙儿,比他父亲更为精彩绝艳,是能撑起崔氏门楣之人,但是却不想,他竟与当今公主牵连甚密,待他发现之时,已经情如覆水,为时晚矣。
只愿他能尽早脱身,切勿因为儿女长情,毁了崔家一世清明。
“那崔逢之就是个懦夫!胆小鬼!”如意想起亭内的场景就气不打一处来,“公主为了他,三月里还长跪殿门,而他甚至连承认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
李昭玉懒懒躺在榻上,将玉盏中倒满了酒。
“殿下别喝了,凝儿姑娘可是严禁你喝酒的。”
“她今日有事出府了,管不到我。”说罢又斟一杯酒,李昭玉心中烦闷,她从少时便喜欢上了崔逢之,她觉得他干净如皎月,如同书卷一般。
但却不想人家根本不在乎,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如意啊,你说这崔逢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他喜欢字画,本宫便练了一手好字,他喜欢听琴,本宫便日日抚琴不敢懈怠,他为何看不见我。”
如意安慰道:“殿下,这怎么会是你的问题?只是那崔侍郎有眼无珠,命里无福罢。”
“是吗?”
如意点头,又慌忙劝酒。
“殿下,我知道你难过,但是这酒还是少喝些,又要伤了身体,大不了要不我找机会揍那崔逢之一顿,替您出出气!”
“别闹了,还觉得事情不够乱吗?”李昭玉一指弹在如意的额头。
如意揉了揉脑袋,低下头来。
“罢了。”
李昭玉将手中的玉盏放下。
“现如今,当务之急是解除软禁,能从这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