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莲花镇到若水城长月镇约有三天路程。
青袖始终走在马车前面,晚上入住客栈时三人各自一间房,狐狸由她看守跟她一间房。
秦少成觉得她过于仁慈,对她未将妖狐囚之牢笼略有不满,但自从那日之后他就言语甚少,其次广微观中被青袖叫醒之时他恍惚之中如见女修罗,再见她时心中有不敢承认的隐约恐惧,故不曾言明。而盛明希这时又觉得狐狸的人形始终是白九郎的男人身,心里便又是一阵别扭,但他猜不透青袖盛怒之中有几分是因为自己的孟浪,更不敢再越了界限生怕惹她厌恶。一路沉闷中只有狐狸始终沉沉安睡,专心养伤。
三人之间气氛微妙,直到长月镇外,秦成章才不得已开口讲话:“咱们如何寻得裴仙师?”
原本赵燕燕交代过清宁真人是在一个叫如意轩的医馆看诊,他们进了镇子只要一打听便可。但盛明希眼尖,远远便看见上空中一只纸鹤欢快地扑闪着翅膀朝镇里飞去,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是东青峰的纸鹤,一定是给师尊传信的,跟上它,准能找到师尊。”
窗外的风景在街道和小巷间变换,很快马车在一处小院外停下。
盛明希已经兴奋地小跑着进了院子。青袖在马车里设了禁制,留下狐狸,和秦少成并肩跟了进去。
院内弥漫着草药香,这里比青州暖和,老树上已满布青翠嫩芽,树下支着几个药炉,深色的汤药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一位素衣女子坐在炉前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看着来信。
“师尊!”盛明希欢快地唤她。
女子闻音惊喜地抬起头,露出一张不施粉黛也明媚如春的脸:“明希?”
青袖仿佛看到了春风缠绵,春雨如酥,春水之畔,群芳初绽,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秦少成也愣住,真是奇怪,传闻中浮云派清宁道人乃剑道魁首,一剑霜寒十四州,独挑三浮英才,诛杀九头狮怪,令仙门弟子望尘莫及,妖域众生闻风丧胆,可是怎么就没有人提及过她生得这样美?
青袖双手举剑,下跪躬身,以额触地,以大礼恭敬叩拜:“弟子玉洗峰郑青袖拜见真人,愿您福生无量,三清护佑,**同春。”
秦少成回过神来,慌忙跟着行礼。
“是青袖啊,我听行之和燕燕都夸过你,说你天资卓越,又勤奋刻苦,是这辈弟子中佼佼者。”她言语之间还带着些江南口音,说话偏慢,一字一词都说得真切,叫人听着仿佛从骨髓中都生出温暖来。在她面前,青袖久违得感到平静,似乎世间纷扰前尘后世都再与她无关。她仍未起身,姿态依旧恭敬:“经年日久,真人又诸事繁忙,应是不记得了。昔年后山真人慷慨赠我宝剑,更指点迷津除我困惑,否则弟子修行阻滞,难有今日。只是那日之后无缘亲自拜谢,今日方能得见,真人大恩,弟子无以为报。”
盛明希和秦少成自然不知晓此事,裴衡也困惑,一边取过她手中剑,一边抬起她胳膊叫她起身,待回忆起这宝剑来历,才恍然大悟,摇头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忘了,这还是我亲手铸的剑呢!”
青袖震惊,她只知自己佩剑贵重,又难得人剑契合,珍之数年,不敢忘恩,却不知道这竟是清宁真人亲手所铸。
“师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铸剑?”盛明希也震惊。
裴衡轻抚剑身,数年前的旧事,想起仍眉眼含笑。那是二十多年前了,他们还年轻,臻姐在练剑还是造物之间犹豫,露珠儿天天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丹药拿自己师兄试验,旬空拉着江师兄神神叨叨地说昆吾山不日将有大劫难,程师兄因为季砚礼跟李康走得近了些隔三岔五地大发脾气,而她酒意上头,突然想铸一柄新剑,便拿了臻姐不少好东西。司空那时还在昆吾山上,说她胡闹,怕她浪费材料全程都紧盯着她。后来铸成,剑是好剑,冷冽锋利,寒光幽幽,但她用着不如故剑顺手,也就搁置在储物袋中。
直到多久以后某日夜半,她在山中闲逛,见一后辈月下练剑,不过十二三岁,身形纤瘦,眉目稚嫩,还未长开,她身姿轻灵柔韧,剑招却雷厉风行,一套破晓剑法杀气腾腾,她手中剑只是浮云派配给的凡品,经不住她刚劲灵力,听剑风已知剑上已有裂痕。裴衡不知她是哪峰弟子,单纯惜她三分剑骨铮铮,普通铁剑配不上她的天分,便翻出那剑赠予那孩子,并就着剑招指点一二。小姑娘有灵性,再次运招时便流畅很多,像是突然打通了所有关节,将习得的剑法从头到尾又自行梳理琢磨,看她沉迷,她不便打扰,也觉得困乏便自行离去。
没想到这才几年,嫩芽一样的孩子就长成了如今这样月中聚雪亭亭玉立的模样。一时感慨,她将剑还给了青袖,回答盛明希的问题:“就这么一把,用了你娘不少好东西。后来想再给燕燕锻一把,结果没了你司空叔叔帮忙,还真的不太行!”又柔声问青袖:“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见我。我唤它见我。”
“是个有禅意的好名字。”
她不太擅长与长辈话家常,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在裴衡转向了一旁沉默的秦少成:“少成,你在青州值守,离若水城倒也不算太远,我近些年都会在此行医,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寻我。”
秦少成赶忙答谢。
车上还留着只狐狸,青袖可没忘记他们为何来此,恭敬问道:“真人,我们这里有桩案件,太平司说由您主理,不知您是否收到消息?”
“燕燕跟我说过了。那何小姐现在在何处?”
“她现在是狐狸身,正在马车里等您问询。”
与宗德长老大相径庭,裴衡的笑容和声音永远都温温柔柔的:“裁决一事不急可稍待片刻,你们来得赶巧,隔壁米店的老板家今日娶亲,明希头回下山,还没见过人间的婚礼喜宴吧,不如一起去凑个热闹?”
盛明希自然乐意,秦成章也无不可,青袖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二,三。”裴衡拿着扇子数着,又点了一下马车:“嗯,算上何小姐,得再多掏四份份子钱。”
“钱嘛,我有,钟游给我装了不少银子呢!”盛明希摇摇自己的储物袋。
裴衡一边盛着熬好的汤药,一边笑着说道:“我是长辈,又是东道主,哪里轮得到你们破费?”
盛明希抛接着自己的储物袋,大言不惭:“也是,按道理师尊你该做东置席,为我们接风洗尘才是。”
秦成章早已上前帮着裴衡熄灭炉火,她笑着道谢。嫡系弟子远远比不上刚见面的晚辈贴心有礼,要是凌霄真人在此,要是青袖这样没有眼色,免不了听些谁不如谁的无聊话。可裴衡还是笑着:“是啊,所以还是明希聪慧,我本想偷懒取个巧,倒被你发现了。”
小公子大概听惯了这样的话,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秦成章得了清宁真人的道谢受宠若惊,青袖垂下眼帘,心中弥漫起丝丝缕缕的酸楚,再看盛明希时又难免带了些嫉妒。此人得天独厚,生来春暖,爱意盈身。
喜宴之上,街坊邻居,乡里乡亲,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清宁真人颇受东家礼重,被请到了上座。他们几个坐在下首,桌布之下,狐狸斜睨青袖一眼,就着她的手吃下一只鸡腿,青袖则自顾自斟酒饮下。盛明希跟着一群孩童看完新人回来,猫下腰偷偷跟狐狸说道:“喂,何小姐,你不大点也花了一份随礼,所以多吃点,别叫我们赔本。”
秦少成见过清宁真人之后开怀不少,笑道:“没想到盛少谷主家财万贯锦衣玉食,也会精打细算,还懂赔本什么意思?”
玩笑话还是阴阳怪气盛明希自然是听得出来的,只是这玩笑也不怎么好笑,他哼了一声:“我就不能既有钱又有脑子吗?”
“是是是,盛小公子不仅富贵,而且聪慧,并且英俊潇洒,天资卓绝……”秦成章兴致也高,饮尽杯中酒,笑着继续调侃他。
称赞的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兔子给鸡拜年,不至于没安好心,倒是无事生事,多此一举。盛明希不太想理他,转而凑到青袖跟前,期期艾艾道:“师姐,我……”
青袖跟他不欲多言,但清宁真人不时看向这里,她不想离席引她注意,只命令盛明希:“废话不许多说,否则滚蛋。”
盛明希只能闭了嘴,抓着头发烦恼。
新郎轮着桌子敬酒,到了这一桌,秦少成作为他们里最懂人情世故的向新郎官说了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新郎官也冲着裴大夫的美名自然要恭维盛明希几句:“三位风华正茂,气宇轩昂,前途不可限量,尤其这位是裴大夫的高徒仪表堂堂,想必不久之后便能承她衣钵解我镇民疾苦。”
盛明希打着马虎眼,以茶代酒饮了。同桌的妇人听说他是裴大夫的徒弟,立刻双眼发亮:“裴大夫生得如花似玉的,收的徒弟也英俊,欸,小哥,你师傅到底多大岁数?怎么还没成亲啊……”
第一句话一开始,盛明希就哭丧着脸,幸好新郎家人分发喜糖,同桌的人包括问话的妇人都过去抢了,他才叹口气,捂着脸,重复说道“裴衡貌美,天下无双。裴衡貌美,天下无双。裴衡貌美……”
他这行径太过奇怪,青袖和秦少成都不明所以地放下酒盏,就连狐狸都停住了啃鸡腿,两人一狐望着他,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