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在12岁之前已经看了几百套金庸、古龙、司马紫烟、卧龙生,你们晓得老版本里头杨过的妈其实不是穆念慈吗?(在第一版的《射雕英雄传》里,是个肤色白得像月光一样的捕蛇女子秦南琴)这样的冷知识,大概也就她这种武侠活字典才能如数家珍。
就这样,阿楚,殷楚楚,就是这个奇葩家庭的主战场。
表面上父慈子孝,琴瑟和鸣,背地里却是武侠小说对决巴哈,降龙十八掌硬杠Amazing Grace,两派势力在她身上,维持着一种「以爱为名」的拉锯跟微妙平衡。每天都在上演文化风格大乱斗,而小小的阿楚,就是那个被双方拔河的绳子中心点。
拔河也好,乱斗也好,殷楚楚的整个成长过程是幸福的。火花四射,却幸福、热闹得像贺岁档的电影。
或许,真的是这样的幸福太满了,满到连老天爷都忍不住伸出手指头,轻轻弹了一弹,恶作剧地一弹。于是,在她十四岁那年,阿楚那**型的,矛盾又稳固的幸福光阴,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假日周末,上午的阳光白花花的,灿烂得让人忍不住想吹口哨。
台北东区当年还不似现在繁华,社教馆对面,台视大楼后面的巷衖里,空气中有着刚洗过的被单和青草混合的味道,清风徐徐,吹得人懒洋洋的。
殷楚楚一家四口,刚从传统菜市场满载而归。爸爸殷凌风和妈妈章含烟,一人提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菜篮,里面是最新鲜的肉、蛋、蔬果,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十四岁的阿楚,被分配了一个相对轻松的任务,捧着一颗圆滚滚的西瓜,沉甸甸的,隔着表皮飘着芬芳。
唯独阿爷殷天正,两手空空,嘴里却叼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边走边舔,活脱脱一老顽童,悠哉游哉,全世界的重量都与他无关。
小区公园就在旁边,这个时间点还没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再拐个弯就到家了,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的一小段路,却改变了一个和乐家庭的命运。
就在家门在望的那一刻,巷子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周末上午的宁静。
「放开我孙子!放开我孙子啊!我跟你们拼…,救命啊,抢小孩啊——!」
是个年长女人的声音,嘶哑,带着焦灼的哭腔。
殷家四个人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巷子那头,两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流氓,正使劲拉扯着一个婴儿车的把手,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人死死护着。婴儿车里的孩子,被这剧烈的晃动惊吓,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是隔壁巷子的小春奶奶!」妈妈章含烟认出了那位妇人,甚是着急。
「快,手机,快报警!」阿爷也反应过来,语气急促。
但爸爸殷凌风根本没等,他想都不曾想,立马把手里的菜篮往阿爷怀里一塞,吼道:「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口中大喊:「住手!你们干什么!」
妈妈章含烟的反应和爸爸同步,夫妻同心,她也飞快地将菜篮塞到阿爷手上,高声喊了一句,「你等等我!」便追随着丈夫的脚步冲了过去,裙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两人无畏无惧,却手无寸铁。
「妳去干什么?你们去干什么呀?」阿爷抱着两个沉重的菜篮,急得跺脚大喊,「他们手上有刀…有刀啊!」
十四岁的少女阿楚,目光死死盯着那混乱的一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越攥越紧,喘不过气来。阿楚看见其中一个歹徒,从腰间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胡乱挥舞着。时间彷佛被拉成了慢动作,爸爸妈妈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危险的中心。
阿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她,她的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啪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是她手里捧着的西瓜,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手了,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绿色的瓜皮碎裂,鲜红的瓜瓤和汁液四溅开来,像一朵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血色花朵,漫天飞舞。
这就是她的爸爸妈妈。他们赤手空拳,一个是斯文儒雅的国文老师,一个是气质脱俗的音乐老师,论打架,他们可能连阿楚都打不过。但就在那一刻,在那条走过无数回的、洒满阳光的巷子里,他们为了救人义无反顾,没有丝毫犹豫,他们成了阿楚心中真正顶天立地的,杨过和小龙女。
几天后,殡仪馆里弥漫着森冷的香烛的气味。
正中央,摆放着爸爸和妈妈的遗像,裱着素雅的白框。阿楚无语地看着,照片上的他们,都笑得那么温暖,那么好看,彷佛下一秒就会从相框里走出来,摸摸她的头。
灵堂里人来人往,却异常安静,只有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爸爸妈妈的学生、同事、朋友们,一个个面色哀戚地走上前来,上香,鞠躬,很多人泣不成声。阿楚以家属的身份,鞠躬,鞠躬,鞠躬…
阿爷殷天正,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呆呆地坐在角落,两眼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中毫无生气。
有人上前致意,拍拍他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他也只是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彷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个悲伤的躯壳。
那天,十四岁的殷楚楚,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裙,跪在灵桌一旁,机械地对着前来祭拜的每一位来宾磕头、还礼。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哭,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镇定得不像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孩子,反而像个必须开始撑起一个家庭的…小大人。离别太突然,悲伤太深切,反而流不出泪了。
坏人很快就抓到了,电视新闻播报了出来。
原来,这根本不是随机抢劫,而是一场有预谋的绑票勒索。
小春奶奶也不是她们以为的普通「独居老人」。当了这么多年邻居,她们竟都不知,她有个在美国当科学家的儿子,非常厉害,电视上说,他的研究刚得了一个什么国际大奖,奖金丰厚得吓人。歹徒大概就是盯上了这个,想绑架刚出生的小孙子来勒索。
当时婴儿车里的婴孩,就是季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身形有些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是小春奶奶。
她脸上满是泪痕,神情哀戚,径直走到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她颤颤巍巍地走到阿爷面前。
「我…我…」小春奶奶声音哽咽,几乎说不成句,「我要报答你的…报答你们全家…」
阿爷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波澜不惊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小春奶奶,声音沙哑地问:「妳要怎么报答我?」
「只要你开口,」小春奶奶哭着说,语气却异常坚定,「只要你开口,什么都行!」
阿爷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猛地伸出手,用力握住了小春奶奶的手臂,那力道,让小春奶奶都微微一颤。
「好,」阿爷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妳帮我照顾孙女。两年,就两年,我一定回来。」
一旁的阿楚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心里一惊,快步跑到阿爷身边,急切地问:「什么意思?阿爷你要去哪里?连你也要丢下我吗?」
阿爷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呆滞,闪烁着一种心碎的光芒,那光芒锐利极了,让他瞬间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变回了那个扛着斧头、眼神坚毅的少林弟子,像一个踏上征途的英雄。
他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对孙女阿楚说:「我要去把以前没学会的,全部学会。然后,回来,保护所有我该保护的人。」
他说到做到,寒暑荏苒的两年之后。
「爱买不买杂货店」的招牌依旧挂在老地方,只是看起来更旧了些,手写的字迹也有些褪色了。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店内,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斑驳光影。
十六岁的阿楚,正在店后方的补货区,费力地拆着刚送来的货。
阿楚熟练地划开一个纸箱,里面是成排的瓶装矿泉水。拿起几瓶一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好几瓶的瓶身都被压得奇形怪状,凹陷进去,看起来就是瑕疵品。
殷楚楚立刻放下手里的瓶子,快步追了出去。送货的小货车正准备发动。
「喂!你等一下!」阿楚拦在车前,「这批矿泉水都被压得变形了,这样我怎么卖?」
那个送货员探出头,是个看起来油腔滑调的年轻人,他随手扬了扬签收单,一脸不耐烦,「妳都已经点货签名了啊,妹妹。对不起啦,我很赶时间欸。」
「先生,你不可以这样!」阿楚坚持拦在门口,「压成这样根本卖不出去,你要负责!」
「负责什么?」送货员嗤笑一声,竟然伸手一把将她推开,力道不小,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以前你阿公在的时候,这种货他都照样能卖出去!少啰嗦了,我真的赶时间!」
说完,他动作麻利地跳上车,引擎发动,小货车扬长而去,留下阿楚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气得说不出话。
「怎么可以这样……」阿楚声咕哝,心里又气又委屈。这两年,类似的欺负不是第一次了。
「又被人欺负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楚回头,是小春奶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站在店门口,眼神里带着担忧。
「每次都是这一个,贼头贼脑的,看我年纪小好欺负。」她闷闷地说,转身回去继续整理货架,把那些被压扁的矿泉水挑出来,放在一边。
小春奶奶走进店里,叹了口气,「楚啊,奶奶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两年就把店先关了吧。妳一个小女孩,整天这样抛头露面,现在坏人这么多…,我答应妳阿公要好好照顾妳的,他要是回来看到妳这样,会怪我的。」
阿楚把一排完好的饮料整齐地码上货架,动作没停,轻声说,「不行关。我阿爷那个人…方向感很糟的。如果不把店开着,挂着这个招牌,我…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春奶奶闻言,沉默了下来,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是说不出口的心疼和无奈。「唉,」她又叹了口气,「也是辛苦妳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往门口走去。
「小春奶奶,」阿楚叫住她,「您来是找我有事吗?」
小春奶奶一拍脑袋,转过身来,「哦,对,差点忘了正事。楚楚,妳今天早点关店,弄好了就过奶奶家吃饭。妳今天生日,奶奶给妳准备了蛋糕。」
生日?阿楚微微一愣,脑子里过了一下日期,才意识到,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这两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忙着开店,忙着等阿爷,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差点忘了。
「好的,谢谢小春奶奶。」阿楚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我也差点忘了。」
小春奶奶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才慢慢离开。
店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货架上商品排列的细微声响。殷楚楚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柜台上摆放着的那个相框。
相框里,是她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合照。爸爸妈妈笑得温柔,阿爷难得地收敛了不羁,而那时的她,还能毫无顾忌地咧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