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捏紧身下的床褥,在心中努力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别自己吓自己反倒让冯怀鹤看出端倪。
她半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不那么心虚:“男女有别,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妥吧?”
“哦,”冯怀鹤好似才恍然大悟般,“是我太着急,竟疏忽了。”
满含歉意地说着,冯怀鹤背过身去,端详着跟前屏风上的金莲花纹,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祝清坐在榻上的模样。
乌发凌乱,朦胧睡眼里尚有噩梦的惊慌,似是被噩梦吓哭了,一双杏眼水灵灵雾蒙蒙的。
灵动极了。
勾得他想用手指碰一碰,看看是不是像晨间露珠一样,滴溜溜的。
如今的她才十六岁,这是最美好的年纪,一颦一动都宛如春日般富有生命力。
那年潞州之战,她已经三十多岁,虽然不见年轻的灵动秀气,却有而立之年的沉稳媚丽。
当时一见到她,冯怀鹤就心知肚明,她和张隐一定很相爱,他们在彼此的身边都过得很幸福,因为张隐的眼里也没有被乱世磋磨出的疲乏。
祝清和张隐相互的,彼此奔赴,彼此恩爱,彼此滋养。
不像他。
“你方才说你着急,你急什么?”身后祝清忽然问道。
冯怀鹤从回忆里醒神,见祝清已经穿戴整齐,朝门外走去。她从他侧边擦身而过,只留下一阵淡淡的香风。
冯怀鹤跟上她,“是田令孜来了。”
祝清脚步一停,立在廊下惊惶地回头:“他这么快就来了?”
不是说忙着黄巢的事吗!昨夜谈好的时限,也有两日啊!
冯怀鹤神色平静地轻嗯一声:“你梳洗好,随我前去。”
祝清顿时便没了心思管什么冯怀鹤的阴暗室以及噩梦,她甚至不敢让田令孜这么等着,从水缸里打一盆水出来,捧水扑脸几下便算洗过了。
随后,她对着水盆里的倒影随意理了理头发,就往记室房赶。
一路上,祝清的心情都很紧巴,难受,惶恐,还有一种害怕。
对田令孜的害怕。
这人从前只出现在她的书本里、习题里,她用红笔圈圈点点,就算过完了这位大宦官辉煌但奸邪的一生。
本是那么遥远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主宰她的性命。
祝清眼看记室房越来越近,一张脸越皱越紧。
等真正踏进了记室房,祝清的双脚开始发抖,手心里出了层冷汗。
她捏紧掌心,眼风悄然瞥动,只见半大的记室房,中间跪了田九珠、包福,还有伤了腿而躺在病担子上的花宁。
祝清一到,他们三个便齐刷刷看过来,眼里带着深深的同情。
祝清避开他们的视线。
房内气氛凝固,神策军们左右排开,个个神色严肃,目露凶光。
祝清倍感压力,头顶似顶着千斤重的五指山。
冯怀鹤从身边走过,慢慢走到她办公的位置,坐下。
而最高处的将军座上,田令孜闲散地坐在那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祝清。
他问:“昨晚就是你说你有办法抓到细作和拿到迷信?”
他的声音含着身居高位的威严,也有些温厚低醇,并不似电视剧中拍的那样公鸭尖嗓。
能抚慰唐僖宗爹不疼妈不爱的心,被唐僖宗认作阿父的人,怎么可能没有点儿温厚感?
但祝清未被他的温厚表象所迷惑,她强自清醒,眼下坐在她面前的是,那个不仅控制了唐朝廷,还捏住了唐僖宗性命的田令孜。
祝清紧张得脚趾抠了起来,事先冯怀鹤答应帮忙,可是两人还没来得及通气,现在要怎么说?
思忖间,田令孜催促:“怎么不说话?”
温声和缓,但祝清仍然无法忽视其间的狠意。
她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见田令孜头戴三梁冠,冠饰金簪,身穿紫色绫罗袍,腰佩玉带。在不算敞亮的记室房里,袖口用金线交错织出的六环花纹,幽幽散着反光,贵气无比。
不愧是现在称霸朝廷之人,倘若忽略他在历史上做的事,还真是气度不凡!
或许军务繁忙,皇城中需留人手,田令孜没带别的小宦,仅带了十来个壮实的神策军,一看就是来索命的。
毕竟身上那股杀意真不是盖的!
田令孜忽然看了过来。
一双极其锐利的细长眼睛,刀割一般,似乎能精准挖出祝清的所有秘密。
祝清咚一下就跪了下去!
“昨夜我的确说过这种话,信……信就在我手里,是我截下来的。”
祝清还算冷静,那些狡辩的话思路清晰地就在嘴边,但她就是控不住的抖:
“那日掌书记让我去送信,我准备出发时,却见有人鬼鬼祟祟观察我,我担心这人心有算计,就趁机掉包了信。果然,之后您的信就不翼而飞了!我怕那人发现偷到了假信会找我算账,我怕死,所以才一直按着没说!”
祝清瞎编一通,朝着田令孜狠狠磕了几个头。反正这人对她来说都一千多岁了,磕一磕也没什么!
只希望冯怀鹤能跟上自己瞎编的本事,不然肯定穿帮!
“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祝清磕着头不敢抬起,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
田令孜眼睛微眯,看着祝清咚咚咚磕头却不喊停,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你手里还握着真的那一封信?在何处?”
“在我的幕舍!”
田令孜略一沉吟,看了眼身边的神策军,那士兵心领回神,出了门去。
没一会儿,士兵拿着信回来,双手呈递给田令孜。
田令孜看了会儿,确是他的那一封没错,他打量着祝清:“那鬼鬼祟祟之人是谁?”
祝清的头还贴在地面,看不见她的神情,无法确判她是否心有旁骛,田令孜不耐烦:“抬起头来说。”
祝清听话抬头,“是……”
她扫了眼房里的人,全都无辜,不能推出任何人,判官那边的人呢,她不认识几个。
祝清正犹豫时,想起了昨夜被神策军砍了脖子的那位从事来。
对不住了,回头烧纸钱赔罪,祝清想着道:“是一个从事,可我不认识她,但我记得她的脸,昨晚,她已经没了。”
田令孜忽然笑出来。
祝清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笑什么?
是相信她了,还是……祝清小心翼翼看他,田令孜笑得眯眼:“你做得很好,没有让真的这封信流出去,落到黄巢的手里。”
这是……相信她了?
祝清紧绷的头皮终于稍稍松开。她在心里重重吐了口气,一直捏紧的手指也打了开,才发觉太过紧张,手心都被自己掐出了红痕,这会儿火辣辣的疼。
她悄悄揉了揉手心,想着可算是过去了——
啪!
突然一只茶盏飞过来,咚地砸在她的额头。
祝清猝不及防,痛得惊呼了一大声,这是做什么?!
她才松开的头皮猛一紧绷,惊惶地看着,只见田令孜气得怒目横飞,如果他是气球的话肯定已经炸了。他猛地从将军座上起身,健步如飞朝祝清走去。
边走边咬牙道:“你表面上惊惊慌慌,就连说句话都不利索,实际上你的这双眼睛,丝毫不见慌乱,冷静得跟我以前养的马!不管我怎么给它刷毛、喂食喂水,它都睁着那只大眼睛看我,跟嘲讽似的!”
田令孜到了祝清跟前,一把抓起她的领子提她起来,盯着她的双眼恨恨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眼睛,不起波澜的死眼神!你是在嘲讽我傻还是我蠢,你三言两语我就信了?”
田令孜的面目扭曲,堪称恐怖片,祝清骤然被他抓起,看着他近在眼前的狰狞面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睛里盈满恐惧的泪光:
“我我我……”
“挖了她的眼睛!”田令孜重重甩开她,森森吩咐。
祝清被他甩在地面,砸得五脏六腑都要裂了,她捂住自己胸口,面色惨白。
她看见一边的田九珠一脸木然,冯怀鹤同她一样,神色冷静,端正坐着,如山一般巍然不动。
然而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手指深深抠进木桌里,指甲用力得几乎翻起。
一阵压抑的哭声传进耳中。
祝清看去,见花宁在哭,随即两个神策军上来,一个压了祝清的后颈,一个屈起两根手指就朝她眼睛戳去。
“等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祝清大叫,“你不信我我可以狡辩……解释的,留我一命在不怕误会解不开啊大老爷!”
田令孜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一般,一言不发,只居高临下看着她。
祝清要拼命仰头才能看见他,只是他眼神森然,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泰山压顶,恶鬼索命。
她这一刻忽然深深明白了,强权有多欺压人,也多爽,只需要一声令下,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祝清看着士兵的手指头在眼前放大,还没挖到,她就已经感觉自己的眼球在痛了,好像剥离她身体的那种痛,没忍住,幻痛得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她吓得闭上眼睛,泪光颤抖。
“中尉可愿听我一句。”
一直沉默的冯怀鹤忽然发话。
声音和缓,柔如柳絮,轻飘飘,却让混乱的记室房内瞬间寂静。
祝清睁开眼,看着就要碰到她眼睫毛的士兵慢慢挪开手指。
她狂吐出一口气,期待望着田令孜。
田令孜坐回了将军座,冷冷道:“此事因你管制不当而起,我还需听你说什么?”
冯怀鹤垂眸,没有反驳责任,只道:“中尉既说此记室表面慌张,眼睛却清明冷静,何不将她收为己用?她这般表里做派,最适合当细作。黄巢军压境,正无解法,若她能打听敌方军情,于之后的战事有利。”
田令孜闻言,细细思索起来。
这倒是个办法,如今凭空让黄巢退兵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智取。
可是黄巢兵皆勇猛,这个记室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能做什么?身上还有一股药味儿,是个药罐子,怕不是风一吹就倒了。
冯怀鹤察言观色,见田令孜如此又道:“中尉别忘了,她是谋士。只不过在这儿,她是最低阶,只是大多数谋士中的一个。但如果能为她造势,她就可以是黄巢的谋士中最拔尖的一个。”
冯怀鹤点到即止,旁人尚未理解是何意,田令孜就已经想明白了他的意思。
意思是,武力上打不过黄巢,便从内部反攻。
把祝清造势成高等谋士,再博取黄巢信任,不怕黄巢不听她的‘筹谋’。
届时,祝清只要出谋划策时多多给黄巢挖坑,兴许能胜,守住长安。
田令孜如此一想,突然觉得祝清那双眼睛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冷哼道:“如何为她造势?你来办。”
冯怀鹤却是摇头:“此事非中尉不可。”
田令孜皱眉:“我?”
“如今天下皆知我在辅佐您,时出的枭雄都想让我倒戈,但如果在这个时候,您抛了我,转而收麾祝清呢?”
田令孜思索片刻。
那就是他在对外说,他发现了比冯怀鹤还要厉害的谋士。再让记室们多多撰写檄文,骂到黄巢那边,就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能救大唐的谋士!
如此一来,造势成功,还能威慑一下黄巢大军!
田令孜笑了起来:“妙,妙。既如此,我便赏她……你叫什么?”
祝清忙道:“祝清!”
“便赏祝清珠宝银钱,瞧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再给你些珍稀药材,你这一身行头也得换换,不像谋士高人的样子。我再想想,也不能再做记室了,正好近日来那判官频繁出错,把他换了,你来做判官,与怀鹤平起平坐。”
田令孜说完,又叮嘱:“不过你可别忘了,戏要做足,收了好处,就要装出谋士高人的样子来。我瞧敬万道士便装得很,你可向他学习。行了,宫内繁忙,剩下的怀鹤安排。”
听见敬万道士,祝清一脸懵,这又是谁?却眼尖发现,冯怀鹤在听到这四个字时,他身躯猛个一僵,像爆爆应激的样子。
不过祝清没来得及深想,因为花宁喜极而泣喊了她一声祝判官!
祝清懵了。
这一局不仅没死,反倒升官发财了?
升官,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