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寄北阙 第59章 小雪（一）

马蹄声踏碎京郊夜的寂静，队伍并未直接返回萧烬那位于权贵云集之地的恢弘府邸，而是绕行至城南一处相对僻静的坊区，最终停在一座黑漆小门前，门脸低调，毫不起眼。

萧烬率先下马，随即不容分说地将一路困倦、靠在他怀里打瞌睡的裴冶抱了下来。裴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环境，不是他熟悉的府邸高墙。

“大人？”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下意识地抓紧了萧烬的衣襟。

“这几日暂且住在这里。”萧烬言简意赅，抱着他推门而入。院内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仆妇早已垂手恭立等候。

“爷。”两人低声行礼，眼神恭敬，并不多看萧烬怀中的裴冶一眼。

萧烬径直将裴冶抱进正屋。屋内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京中局势有变，我的府邸眼下是众矢之的，你住那里不安全。”萧烬将裴冶放在榻上，蹲下身，替他脱下沾了夜露的靴子，动作自然流畅。“这里僻静，无人知晓。你安心待着，需要什么就告诉常嬷嬷。”他指了指跟进来的那个面容敦厚的仆妇。

裴冶这才注意到，常嬷嬷竟然也被调来了这里。见到熟悉的人，他心中的些许不安顿时消散了大半。

“那……大人呢？”裴冶仰头问，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我要立刻入宫。”萧烬站起身，神色是裴冶许久未见的冷肃和凝重，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气息，“陛下急召，事关重大。这几日我可能无暇过来，你乖乖的，不要出门，知道吗？”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关切。

裴冶乖巧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萧烬深深看他一眼，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转身大步离去，披风在门口带起一阵冷风。

门被关上，屋内只剩下裴冶和常嬷嬷。

“公子一路劳顿，老奴给您打些热水来烫烫脚可好？灶上一直温着粥呢。”常嬷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慈和。

裴冶点点头，听着门外马蹄声迅速远去直至消失，心里忽然空了一下。这陌生的宅子，忽然让他有种又回到了最初被禁锢时的不安感，尽管这里没有锁链，有常嬷嬷，但他清晰地感受到，萧烬面临的麻烦恐怕不小。

接下来的几日，裴冶足不出户。这小院仿佛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只剩下风声鸟鸣。

他试图看书，却总有些心神不宁。耳朵时不时会敏感地竖起，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可能的、属于特定那个人的脚步声，但每次都是失望。

常嬷嬷倒是神色如常，细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绝口不提外界之事。

直到第三天深夜。

裴冶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极轻微的院门开合声。他警觉地睁开眼，屏息倾听。

脚步声很轻，却异常熟悉，正朝着卧房而来。

门被极轻地推开，一个高大的黑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疲惫的血腥气走了进来。他似乎没想到裴冶还醒着，动作顿了一下。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裴冶能看到萧烬脸上难以掩饰的倦色，眼底甚至有红血丝，下颌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官袍似乎还是几日前那身，带着褶皱。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对视了片刻。

“……吵醒你了？”萧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

裴冶摇摇头，拥着被子坐起身：“事情……很麻烦吗？”

萧烬走到床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抱他，似乎顾忌着自己身上的寒气。他只是伸手，用略带凉意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裴冶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无妨，快处理完了。”他低声道，目光在裴冶脸上流连，仿佛只是来看这一眼，确认他的安好。“只是不放心你，过来看看。这就走。”

他的时间似乎紧迫到了极点，连多停留一刻都是奢侈。

裴冶看着他疲惫的眉眼，心里那点因为被安置在此处的微小怨气忽然就散了，脱口而出：“你……自己小心。”

萧烬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笑意，还有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又用力看了裴冶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样子刻入心底。

“嗯。睡吧。”

说完，他毅然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冰冷的气息和淡淡的疲惫感，证明他刚才真的回来过，只为了看这短短一眼。

裴冶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有点酸，有点涨。他忽然有点明白，萧烬所说的“危险”和“麻烦”，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那个男人……是在保护他。

又过了几日，一个午后，院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一队整齐的侍卫，以及虽然依旧面带倦色，但神情已轻松不少、换上了一身崭新常服的萧烬。

他大步走进屋内，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

“收拾一下，我们回家。”他对正坐在窗边看书的裴冶说道，语气是久违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的命令口吻。

裴冶抬起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阳光有些刺目，但他看清了萧烬眼底的放松。

“事情……都处理好了？”他放下书站起身。

“嗯。”萧烬走上前，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打量了一下他的气色，“陛下安好，宵小已清。这几日闷坏了吧？”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裴冶摇摇头，耳朵轻轻动了一下。其实除了担心，倒也还好。但他没说。

没有多做停留，萧烬亲自牵着裴冶的手，将他送上了候在门外的、属于他身份规制的宽敞马车。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穿过熙攘的街道，最终停在了那座熟悉的、威严的府邸大门前。

门房仆从早已跪倒一片迎接。

萧烬先下车，然后回身，朝车内的裴冶伸出手。

阳光正好，照得他眉目清晰，虽然疲惫犹在，但那股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已然回归。他看着裴冶，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无需言说的意味。

裴冶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跳下马车。

抬头望着眼前熟悉的高门大院，再看向身边牵着他的手的男人，恍惚间，竟真的生出一种“回家”的错觉。

这一次，似乎和以往任何一次回来，都不一样了。

萧烬握紧了他的手，牵着他，一步步踏入了那扇曾经禁锢他、如今却能为他遮蔽风雨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