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寄北阙 第5章 雨水（二）

日子如同屋檐下的滴水，在看似不变的重复中，悄然滑过。

裴冶在统领府的这座精致庭院里，逐渐找到了一种扭曲而脆弱的平衡。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萧烬的寝殿及相连的回廊与小院，高墙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窥探，也隔绝了他对自由的任何妄想。

常嬷嬷成了他与这方天地之间最稳定的联系。这位沉默而高效的嬷嬷每日准时出现，送来三餐、汤药、换洗衣物，替他打理仪容，收拾房间。她总是低眉顺眼，动作轻柔，言语谨慎，从不多问一句，也从不多看一眼，完美地履行着照顾的职责，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如同擦拭一件珍贵却易碎的瓷器。

这种距离感反而让裴冶感到安心。他不需要虚伪的关怀，更恐惧过分的探究。常嬷嬷的沉默和规矩，像一层保护壳，暂时隔绝了那些他不愿回忆的过去和无法预知的未来。

身体的恢复是缓慢而清晰的。“软骨酥”的余毒在汤药的调理下一点点褪去，力气逐渐回到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里。虽然依旧瘦削，但脸颊渐渐有了些微的血色，不再是从前那种透明的苍白。最深处的酸痛和不适也日益减轻，只是某些过于深刻的记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或是在不经意间的触碰下，悄然苏醒。

他对萧烬的恐惧，并未随着身体的恢复而减少，只是变得更加复杂。

萧烬很忙。作为禁军统领兼金鳞卫副指挥使，他常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他不在时，这座庭院是裴冶可以稍稍喘息的避难所。他可以坐在回廊下晒太阳，看着庭中的芭蕉叶在风中摇曳，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尾巴偶尔会随着鸟鸣声轻轻摆动一下，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短暂的松弛。

但萧烬的存在感无处不在。他冷冽的松针气息似乎已经侵染了寝殿的每一寸空气，他定下的规矩如同无形的枷锁，而常嬷嬷和那些沉默的侍从，都是他意志的延伸。

每当那沉稳而独特的脚步声在庭院外响起，裴冶全身的神经都会瞬间绷紧。耳朵会第一时间竖起，警惕地转向声音来源，尾巴则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做出防御或顺从的姿态。他会立刻从任何放松的状态中惊醒，变得拘谨、不安，如同等待审判。

萧烬对待他的方式，直接而专横，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他归来时，有时会审视般地看他几眼，问几句身体和饮食的情况，语气平淡，更像是在查询一件物品的状态。有时则会直接将他拉入怀中，不管是在窗边还是榻上，没有任何温存的前兆，便径直吻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手掌在他身体上留下灼热的印记，直到将他拖入漩涡。

裴冶从未习惯。每一次亲密接触都让他战栗不已。恐惧和屈辱感从未真正消失，药物残留的影响和狐族天生的体质，往往在最初的抗拒之后，便会溃不成军，寻求更多的慰藉。

事后的清理通常由萧烬亲自完成，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却异常仔细，仿佛在擦拭属于自己的所有物，不容许留下一丝他人的痕迹或任何不洁。然后，他可能会允许裴冶蜷缩在他身边入睡，也可能在处理公务时，让他待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如同豢养一只安静的宠物。

这种关系畸形而压抑，裴冶深知这一点。他像是攀附在峭壁上的藤蔓，唯一的依靠便是那随时可能将他碾碎或抛弃的岩石。他害怕萧烬的靠近，那意味着身心的失控和侵占；却又在萧烬长时间离开时，感受到一种更深的不安和茫然——他唯一的“锚点”消失了，他会被遗忘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吗？

这种矛盾的心理，在萧烬某次离京公干的三天里，达到了顶峰。

第一天，裴冶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常嬷嬷依旧按时送来一切所需，庭院守卫依旧森严。但他却觉得殿内空旷得令人心慌。空气中那股冷冽的松针气息似乎正在慢慢变淡，让他无端地感到寒冷。他坐在回廊下，抱着膝盖，望着紧闭的院门，尾巴焦虑地拍打着地面。

第二天，他开始食欲不振。送来的饭菜几乎没动多少。夜里睡得极不安稳，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总觉得下一秒那熟悉的脚步声就会响起，却又一次次庆幸。梦里反复出现软红阁的片段和萧烬冷峻的面容交织在一起，醒来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

第三天下午，天气闷热，雷雨将至。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裴冶心口莫名地一阵阵发慌，坐立难安。那种被遗弃、随时可能再次坠入深渊的恐惧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他是不是没有伺候好？萧烬是不是觉得他无趣了？会不会回来就把他送走？或者……有更坏的可能？

种种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常嬷嬷进来送晚膳时，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厉害，缩在床角，抱着尾巴，身体微微发抖。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常嬷嬷放下食盒，担忧地上前。

裴冶抬起头，浑身散发着惊惶和无助的气息，声音带着颤：“嬷嬷……大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常嬷嬷愣了一下，随即了然，温声安抚道：“大人公务繁忙，想必快了。公子不必忧心，好生用膳歇息便是。”

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裴冶。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里，尾巴无力地耷拉着。

晚膳又是一口未动。

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砸在瓦片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一道道惨白的电光划过夜空，瞬间照亮殿内的一切，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裴冶最怕打雷。在族地时，每逢雷雨，他都会钻进母辈温暖的怀抱里寻求庇护。后来在软红阁，雷雨夜往往意味着客人会有更变态的玩法，将他的恐惧当作助兴的调料。

此刻，他独自一人蜷缩在宽大冰冷的床榻上，每一次雷声炸响，他都吓得浑身剧颤，耳朵紧紧贴在头上，尾巴炸毛。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把自己缩成一团，牙齿死死咬住嘴唇，避免发出丢人的呜咽，身体却抖得如同筛糠。

就在又一道惊雷落下，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时，殿外突然传来了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穿透雨幕和雷声，清晰地传入裴冶耳中。

他一瞬间几乎停止了呼吸，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殿门。

沉重的殿门被一把推开，带着一身浓重湿气和寒意的萧烬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从雨中疾行而归，墨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玄色劲装颜色更深，下摆还在滴着水。他的脸色在闪电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同夜行的猛兽，第一时间便精准地锁定了床榻上那个瑟瑟发抖、泪眼朦胧的身影。

四目相对。

裴冶怔怔地看着他，眼眸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惧、难以置信，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一丝微弱亮光。

萧烬甩上门，将风雨隔绝在外。他几步走到床前，带着一身寒凉的水汽，俯视着缩成一团的裴冶。目光扫过他苍白惊恐的脸、咬得发白的嘴唇，以及那炸毛的、剧烈颤抖的尾巴。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比雨夜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不知是针对这天气，还是针对裴冶这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裴冶被他冰冷的声音和浑身湿透的压迫感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往后躲，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咸涩无比。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

又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啊——！”裴冶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猛地扑向前，一头扎进了萧烬带着雨水湿冷气息的怀里，双手死死攥住了他湿透的衣襟，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萧烬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怀里扑进来的身体轻颤而冰冷，毛茸茸的耳朵蹭着他的下颌，湿漉漉的尾巴紧紧缠上了他的手臂，如同受惊的幼兽寻求着庇护。滚烫的眼泪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他垂眸，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的、瑟瑟发抖的脑袋，感受着那近乎痉挛的恐惧。他抬起手，似乎想将这块黏人的“牛皮糖”扯开，但指尖在触碰到那湿滑冰冷的银发和不断颤抖的耳根时，停顿了一下。

外面的雷声依旧轰鸣。

怀里的颤抖愈发剧烈，呜咽声被闷在衣料里，听起来可怜极了。

萧烬的手最终没有落下推开，而是有些生硬地、略带迟疑地，拍了拍裴冶单薄颤抖的脊背。动作幅度很小，甚至称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种笨拙的确认。

“怕打雷？”他低沉的声音在雷声的间隙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冰冷的愠怒似乎消散了些许。

裴冶在他怀里拼命点头，眼泪蹭了他一身。

萧烬沉默了片刻。又是一声炸雷，怀里的身体猛地一弹，将他抱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

他终于不再站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抱着怀里这抖个不停的小东西，坐到了床沿上。裴冶立刻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住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塞进他怀里，尾巴也牢牢圈着他的腰肢，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萧烬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进一步安抚，只是任由他抱着，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固的磐石。他抬手，用尚且干燥的里衣袖口，有些粗鲁地擦去裴冶脸上的泪水和雨水。

殿外风雨飘摇，电闪雷鸣。

殿内，烛火未燃，只有偶尔划过的电光照亮相拥的两人。

裴冶的颤抖在男人稳定而真实的存在感中，慢慢平息下来。冰冷的恐惧逐渐被对方身上传来的、隔着湿衣也能感受到的温热体温所驱散。鼻尖萦绕着混合了雨水、尘土、以及独属于萧烬的冷冽气息，奇异地让他狂跳的心脏逐渐落回实处。

他依旧紧紧抱着萧烬，却不再是因为纯粹的恐惧，而是掺杂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依赖和……贪恋。这个怀抱强大、冰冷、充满掌控欲，甚至可能下一秒就会将他推开，但在此刻，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安全感。

萧烬一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座山，承受着怀里小兽的恐惧和依赖。直到外面的雷声渐渐远去，雨势渐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

裴冶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紧绷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依旧赖在他怀里，不肯起身。疲倦和方才极致的情绪消耗袭来，让他眼皮开始打架。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再颤抖，变得柔软甚至有些昏昏欲睡，萧烬才动了动。他试图将裴冶从身上撕下来，但裴冶却下意识地抱得更紧，发出模糊不满的呓语，尾巴也收紧了。

萧烬的动作顿住。黑暗中，他看不清裴冶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依偎过来的温热体温和细微的呼吸。

半晌，他似乎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没有强行推开他。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抱着怀里的人，向后倒在了床榻上。

裴冶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一下，寻找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脸颊贴着他半湿的、依旧带着凉意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尾巴依旧松松地缠绕在萧烬的腰间，仿佛那是它最安心的归处。

萧烬在黑暗中睁着眼，感受着胸前的重量和那毛茸茸的触感。湿透的衣物黏在身上并不舒服，但他却没有立刻起身更换。

窗外雨声潺潺。

怀里的少年睡得香甜，甚至发出了细微的、满足的鼾声。

萧烬抬起手，指尖掠过那柔软微凉的耳廓，最终停留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极其生疏地、轻轻抚摸了一下。

“麻烦。”他低声吐出两个字，语气却听不出多少厌烦。

然后，他也闭上了眼睛。

本人对古代官职一窍不通（都是瞎写的），如有不合理的地方可以告知[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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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雨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