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寄北阙 第3章 立春（三）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上糊着的浅云纱，朦朦胧胧地洒入寝殿，驱散了深夜的沉寂，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裴冶是在一种极其陌生的感受中醒来的。

首先感知到的不是视觉，而是触觉。身下是前所未有过的柔软干燥的锦褥，带着一种被阳光晒过的、干净清爽的气息，与他记忆中软红阁那总是沾染着甜腻香氛和污浊的床铺截然不同。身上盖着的丝被轻暖妥帖，细腻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舒适的微痒。

然后是一种弥漫在四肢百骸的、沉重的酸软和钝痛，但这痛楚之中，又奇异地被一种慵懒的、餍足的疲惫所包裹，仿佛被温暖的海水浸泡着，连骨头缝都透着一丝松软。

没有“软骨酥”那令人绝望的药力。他的手指可以微微蜷缩，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是那种被彻底剥夺掌控的恐怖状态。

他缓缓睁开眼。

眼神初时还有些迷茫涣散，适应着殿内并不刺眼的光线。头顶是玄色绣暗金螭纹的帐顶，华贵而冷肃，绝非软红阁的艳俗风格。他微微偏头，映入眼帘的是床榻边一座造型古拙的紫铜仙鹤衔灯烛台，以及更远处模糊的、线条硬朗的家具轮廓。

这里……是哪里？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地冲撞着他依旧钝痛的脑袋。软红阁的绝望，那个高大冷峻的男人，被撕碎的卖身契，炽热的拥抱，还有后来在这里……与……愉悦。

所有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与掌控意味的墨色眼眸上。

萧烬。

他的名字是那些龟公和鸨母恐惧地低声吐露出的。

一股寒意窜上裴冶的脊背。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牵动了身上的酸痛，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弱的抽气声。尾巴不安地在被褥下动了动，扫过光滑的缎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沉稳而富有规律，正向内室走来。

裴冶全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恐惧如同最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刚获得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宁。是……是他来了吗？又要……

他几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连尾巴都吓得不敢再动分毫，只有那对无法完全控制的狐耳，依旧紧张地竖立着，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动静。

帘幔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掀开。

萧烬走了进来。他已穿戴整齐，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健硕的身形，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冷峻，周身还带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清晨特有的微凉气息。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那张巨大的床榻上。

少年依旧蜷缩着睡着，大半张脸埋在枕间，只露出小半截光滑的额头和散乱的银发。看起来似乎很安稳，只是……那对暴露在外的白色狐耳，却极其僵硬地支棱着，耳廓绷得紧紧的，甚至还在细微地、高速地颤抖着，彻底出卖了主人清醒且极度紧张的状态。

萧烬的脚步顿了顿，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走到床边，并未立刻出声，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裴冶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那些昨夜留下的红痕在晨曦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与他原本白皙的肌肤形成强烈对比。

他的视线停留的时间有些长。

裴冶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有重量般落在自己身上，冰冷而具有穿透力，仿佛能剥开被子，将他里里外外审视个透彻。他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睫毛难以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就在他几乎要装不下去的时候，萧烬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既然醒了，就起来。”

裴冶身体一颤，知道自己无法再伪装下去。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眼，他不敢直视萧烬，视线飘忽着，最终落在对方腰间那枚冰冷的玄铁腰扣上。

他尝试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得厉害，尤其是腰腿处，根本使不上力。手臂撑了一下，便又软软地跌了回去，尾巴也因为用力而尴尬地甩动了一下。

萧烬看着他这副柔弱无力的模样，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没有伸手帮忙，只是淡淡道：“药力还未散尽，休养几日便好。”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时，两名穿着干净灰衣、低眉顺眼的侍从端着铜盆、布巾、青盐等洗漱用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恭敬地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垂首待命。

他们的出现让裴冶更加紧张。他下意识地拉扯身上的丝被，试图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尤其是遮住那对总是吸引异常目光的耳朵和尾巴。在软红阁的经历让他对任何陌生的目光都充满恐惧和羞耻。

萧烬瞥了他一眼，对侍从吩咐道：“放下，出去。”

“是。”侍从们依言将东西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躬身退了出去，全程没有多看床榻一眼。

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洗漱。”萧烬言简意赅地命令道，目光依旧落在裴冶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裴冶咬了咬下唇，忍着身体的酸痛和不适，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一只大手却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臂。萧烬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薄茧，触碰到裴冶细腻敏感的皮肤时，引起他一阵细微的战栗。

萧烬并未用力，只是提供了一个支撑的力道，帮助他坐稳。然后便松开了手，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裴冶低垂着头，银发滑落，遮住了他烧红的脸颊和脖颈。他慢吞吞地挪到床沿，雪白的双足怯生生地踩在冰凉光滑的黑檀木地板上，激起一阵寒意。他试着站起来，腿根却酸软得厉害，踉跄了一下。

萧烬就站在他面前，没有搀扶，只是冷眼看着。

裴冶扶着一旁的床柱，勉强站稳，尾巴下意识地蜷起来，试图保持平衡。他一步一步挪到洗漱架前，动作僵硬而笨拙。掬起冷水拍在脸上时，那冰凉的温度让他激灵了一下，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不少。

他用青盐擦了牙，动作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发出任何声音。整个过程，他都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他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洗漱完毕，他僵在原地，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湿漉漉的手无措地垂在身侧，水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他没有衣服，身上只穿着一件萧烬临时找给他的、明显过于宽大的白色中衣，衣摆长及膝上，露出两条笔直的腿，和那条无所适从的、微微摇晃的尾巴。

萧烬的视线扫过他滴着水的指尖和光裸的双腿，眸色微暗。他走到一旁的红木衣柜前，打开，从里面取出另一套叠放整齐的月白色中衣和一套看起来崭新的、用料却普通许多的青色棉布袍子，扔到裴冶身边的床榻上。

“换上。”依旧是简短的命令。

裴冶看着那衣物，又看看萧烬，眼神里闪过一丝迟疑和窘迫。他……他要在这里换吗？当着这个男人的面？

萧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并未离开，反而在之前的圈椅中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还需要我帮你？

裴冶的脸更红了，连耳朵尖都透出绯色。他背过身去，手指颤抖着解开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中衣。光滑的布料从肩头滑落，露出整个背脊和腰臀的曲线，以及那条因为紧张而紧紧夹住的白色尾巴。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流连在他的背部、腰窝、乃至尾巴根部……那种被审视的感觉比直接的触碰更令人难堪。他手忙脚乱地抓起那件月白中衣往身上套，试图尽快遮挡住自己。

中衣的带子被他笨拙地系成了死结，领口也歪斜着，露出一小片锁骨。那件棉布外袍更是穿得松松垮垮，显得他越发纤细可怜。

萧烬看着他这副狼狈又可爱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他站起身，走到裴冶面前。

裴冶吓得往后一缩，尾巴炸毛。

萧烬却只是伸出手，拍开他胡乱系带子的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笨。”然后亲自替他重新整理衣襟，系好衣带。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效率却很高，很快便将裴冶打理得整齐了些许，虽然那宽大的袍子依旧让他看起来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过程中，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裴冶颈侧的皮肤，或是在梳理他背后被衣服压住的尾巴毛发时不经意擦过尾根，每一次触碰都让裴冶轻轻一颤，却不敢躲闪。

整理完毕，萧烬退后一步，打量着他。宽大的青色棉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银发黑眸，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与人类的衣物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脆弱又别致。

“尾巴收好。”萧烬忽然道，“在府里，不许轻易露出来。”

裴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截不安分的尾巴，然后努力地、试图将它蜷起来，塞进宽大的裤腰里，却弄得更加别扭滑稽。狐族的尾巴是情绪的重要表达，刻意隐藏和控制对它来说十分困难。

萧烬看着他笨拙的努力，没再说什么。此时，门外传来侍从恭敬的声音：“大人，早膳已备好。”

“端进来。”

早膳很简单，却精致：一碗熬得糯烂的米粥，几样清淡的小菜，一碟水晶虾饺，还有一小盅冒着热气的、闻起来像是药膳的汤。

食物诱人的香气飘来，裴冶的肚子不争气地轻轻“咕噜”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在软红阁，他很少能被正常喂食，通常是被灌下一些维持体力的流食，以便“接待”客人。

侍从摆好膳后便悄然退下。

萧烬在桌边坐下，看了裴冶一眼：“过来。”

裴冶犹豫了一下，慢慢挪到桌边，却不敢坐下，只是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食物，尤其是那碟晶莹剔透的虾饺，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萧烬盛了一碗粥，推到他自己对面的位置，语气不容置疑：“吃。”

裴冶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拿起勺子。他的手还有些软，舀粥的动作微微发颤。他先是喝着温热的粥，暖流涌入胃袋，带来舒适的慰藉。然后他忍不住夹起一只虾饺，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变得鼓鼓囊囊，眼睛满足地微微眯起，耳朵也惬意地抖了抖，尾巴在身后小幅度地、快乐地摇晃起来，完全忘记了要隐藏。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急切和纯粹享受。

萧烬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裴冶狼吞虎咽。看着他因为食物而暂时焕发出生气的脸，看着那对因为满足而微微抖动的耳朵，看着那条诚实地表达着快乐的尾巴。

直到裴冶吃得差不多了，速度慢下来，开始小口喝着那盅药膳汤时，萧烬才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叫什么名字。”

裴冶喝汤的动作顿住了。勺子磕在盅沿，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望向萧烬，眼神里面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深切的痛楚和屈辱。在软红阁，他没有名字，只有鸨母随口起的、充满侮辱性的花名。他真正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仿佛那也成了屈辱的一部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细微而沙哑：“裴……裴冶。”

“裴冶。”萧烬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他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却奇异地洗刷掉了一些污浊，仿佛重新被赋予了意义。

“以后，你就留在这里。”萧烬看着他，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宣告式的掌控，“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这座院子半步。”

裴冶握紧了手中的勺子，指尖泛白。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复杂的情绪。是逃离了炼狱，还是进入了另一个精致的牢笼？他不知道。但至少……这里没有那些可怕的客人，没有“软骨酥”，有干净的衣服和食物。

还有……这个强大却莫测的男人。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尾巴顺从地垂落下来，蹭了蹭椅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萧烬对他的顺从似乎还算满意。他站起身：“会有人送来你需要的东西。安分待着。”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寝殿。

裴冶白发白耳白尾巴，黑睫毛，纯黑的眼睛。

萧烬黑发，眼睛是浅棕色那种。萧烬身高193，裴冶178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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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立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