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的早自习音量是随着年级的升高而不断降低的.
低年级教室里的晨读声音特别大。无论是悲壮动人的革命故事,还是优美闲适的散文短篇,孩子们都一视同仁,通通先扯着嗓子大声朗读,再合上书本大声背诵。而随着年纪渐长,孩子们渐渐觉得“叫破喉咙”式的晨读方式有点呆,大部分人都不想再像“小屁孩”似的梗着脖子向天歌了。同学们越大越懒怠开口。于是,费力怒吼式、字正腔圆拖长音的朗读方式被“念经式”取代,高年级的教室就像一群小蜜蜂在嗡嗡嗡。
晨读会有背诵任务。同学们要到各自的小组长那里背书,背完以后小组长要代替老师行使权力,写一个“背”字;而各个小组长则需要到顾南原或者贾嘉晨这两个班长这里背诵。顾南原背书很快。她读书从不大喊,也不像念经,只是用正常音量先读一句,再记一段,最后把整篇课文扫描一般印到脑子里。
书背完以后,百无聊赖的北辙就开始找顾南原说小话。
最开始的时候,出于长期以来的纪律性,顾南原不想搭理他,偶尔还会拿出班长的威严教育他认真读课文;但北辙毫不气馁,变着花样给她递话。
“你看过钱塘江大潮吗?”
顾南原再一次回了他一个并不友好的眼神。
“——我这不是开小差,我这是跟你讨论课文《观潮》呢。”
“没看过。”顾南原把课本立起来。书早就背完了,下课铃却迟迟不肯打响。她也觉得早自习有些冗长和无聊,“你去过吗?”
“我幼儿园就是在杭州读的。”北辙说,“小时候大人带我看过,但我没印象了。”
“你现在也是小孩。”顾南原不自觉地开始用废话接他的废话。
“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么小的小孩了。”顾南原觉得他一本正经的解释有点搞笑。
他继续发问:“那你去过黄山吗?”
“没有。”顾南原没有在北辙的语气里听出任何炫耀的意思,她反问他,“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没有很多。”北辙说,“我就是跟着我爸妈跑,他们做生意跑来跑去的,他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顾南原想了想,认真地问:“那你坐过飞机?”
北辙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有些地方太远了,火车太慢了,只能坐飞机。”
顾南原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杭州,唯一能称得上“旅游”的事迹就是拜年的时候,顺道跟着江如蓝他们一家逛了杭州西湖和杭州动物园。
班上的同学里只有顾佳佳说自己坐过飞机。顾南原甚至还没看到过真实的飞机。
北辙见顾南原不接话,又继续找话题:“那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特别想去的地方?
这个问题顾南原其实早就想过不止一次。
她看了北辙一眼,似乎有点小犹豫。接着她向北辙凑近了一点,小声而笃定地回答:“西属撒哈拉沙漠。”
顾南原从北辙迷茫的眼神里知道他没去过也不知道这个地方。
她尽力解释了一下:“在非洲,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沙漠。”
北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还没去过非洲,我们长大后一起去吧。”
顾南原听了这话没接茬。北辙的语气诚恳得甚至有一丝荒谬,她不知为何觉得莫名欢喜,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着顾南原弯弯的笑眼,北辙心里觉得高兴,却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除了这个沙漠呢?”
顾南原又是认真地回答:“加纳利群岛。”
又是没听过的地方,北辙有点小小地发窘。
顾南原又笑了,仿佛在宽慰他一般:“加纳利群岛在西班牙,但是其实西班牙到底离我们有多远,我也不知道。”
顾南原是在书上看到的。
三年级的时候,她在家里偶然发现了一摞泛黄的书,据说是出嫁的姑姑在少女时代的读物。顾南原就是在这一处故纸堆里知道的作家三毛。
和同龄人比,顾南原也算读了不少书,但是从未有一个作家像三毛一样,让她觉得真诚又美好,陌生而亲切。
她向往她书中提到的沙漠、大海,羡慕她在他乡的奇遇,惊叹她自在传奇的人生。
其他的书籍也让她产生了“睁眼看世界”的冲动,但是只有作家三毛让她产生了非常特别的感觉。明明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尚未出生,可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不只是在读一个人写的故事,而是在读一个遥远而奇妙的朋友的来信。
那是一种独特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浪漫与了解。
顾南原在聊天的时候,偶尔会和大家分享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故事,但是她很少跟同学们分享三毛以及三毛写的故事。一方面,是因为三毛写的东西可能不过是“鸡毛蒜皮”,只有亲自去阅读才能领略她笔下文字的魅力,不适合转述;另一方面,无论是撒哈拉沙漠还是加纳利群岛,这些拗口的名词对于大家来说,都是遥远到甚至会产生荒谬感的。
和大家讨论过于遥远的东西,往往会招来不解甚至嘲笑——顾南原这方面的敏感无师自通。
但是她却告诉了他。
教室里晨读的声音略显嘈杂,他竖着书本“打掩护”,身子微侧略略靠近,以便能听清她说话。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
他的头发修剪得短短的,睫毛长长的,干干净净。
她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安心的分享欲。
于是,一个早自习,又一个早自习,两个孩子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有意义或者无意义的话。
这也是顾南原十几年的求学生涯里,难得的快乐“开小差”时刻。
有一天早上,北辙神秘兮兮地拿来了一本封面上印着显眼的亮黄色边框的杂志,在课桌下偷偷推到顾南原手边。
顾南原认出了上面的繁体字,小声惊呼:“国家地理杂志?!”
三毛在书里提过这本书,她前往撒哈拉沙漠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因为这本书。顾南原跟北辙说过这一点。
北辙很满意顾南原对于自己“献宝”的惊喜反应,言语中带着点骄傲:“我让我妈台湾的朋友特地订的,这个书现在台湾也有出版。”
顾南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用手小心地摩挲着杂志封面,一会儿低头看看杂志,一会儿扭头看北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流露出少女的欢喜与不易察觉的崇拜。
北辙期待这种崇拜,但却发现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他带着点莫名的小慌张补充道:“我本来想让我妈帮忙找一找你说的介绍撒哈拉沙漠的那一期的,但是我妈和他那朋友最近都比较忙,等他们空点我再问问。”
北辙的妈妈早年做过记者,曾是一个美貌与才华兼备的文艺女青年;和北辙爸爸结婚后辞去了记者工作,帮着料理家中生意。但是她还是会偶尔给杂志写写稿,也订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志。
县城那套刚装修好的别墅,照旧给北辙妈妈预留了一个大书房。之前搬家的时候,北辙在周末帮妈妈一起整理她那一大堆书籍杂志时,他记得自己隐隐约约看到过顾南原提到的《国家地理杂志》。
于是,北辙先是鬼鬼祟祟地溜进妈妈的书房,在确定妈妈确实有繁体中文版的《国家地理杂志》后,又是捏肩捶腿又是端茶倒水,卖着乖向妈妈讨了一本。
北辙妈妈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并不算爱看书,也没太多文艺细胞。突然事出反常地跟自己要一本杂志,绝对是有鬼。
“送给同学的。”北辙还算诚实,“有同学说想要看看这本杂志。”
北辙妈妈生出好奇来:“你们班有同学知道《国家地理杂志》?”
“她知道的不少呢。”北辙猛点头,“她知道各个朝代的事儿,读过很多书。”
自家小子的脸上就差写上字了。
北辙妈妈了然一笑:“女同学?”
北辙不接话,继续撒娇:“哎呀妈妈你就送一本杂志给她嘛。”
北辙妈妈有些无奈地撇撇嘴。自个儿不爱读书,倒是喜欢爱读书的女同学。
“行吧。”她无奈地摇摇头,走进书房把那一摞杂志从书架上抱到桌上,“我看看给哪一本。”
这些杂志都是她的宝贝,是她让自己的朋友人肉背过来或者想办法跨洋寄过来的,要真送人她其实还真有些舍不得。
“要有撒哈拉沙漠的。”北辙扶着椅背跪坐到椅子上,“妈妈,你看看有没有介绍撒哈拉沙漠的。”
妈妈给了他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那有介绍西班牙的也行。”北辙赔着笑,“或者非洲?非洲也行的。”
北辙妈妈还是第一次听到儿子为了讨女孩子欢心,这样狗腿又急迫地请求自己,不觉好笑又无奈。
她抽出最早出版的那一册,叮嘱道:“让她小心保管,看完了还想看的话要先把这本还给我。”
“放心吧,她不是我,她很爱惜书的。”北辙笑嘻嘻地接过书,一边冲出书房一边向妈妈发射糖衣炮弹,“感谢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老妈!”
北辙爸爸还是第一次看到儿子兴高采烈地拿着书从书房出来,有些不可置信:“这小子转性了?”
北辙妈妈轻笑着摇摇头,揶揄道:“只能说,是你亲生的,和你一个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