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的豆子地锄到第三遍,活计就轻省了许多。主要是剔掉那些最后冒头的、不成气候的杂草,给豆苗留下最后冲刺结荚的力气。日头依旧毒,但风里已经带了点麦收前特有的、干热的土腥气。
这天,王老爹被村长叫去商量引水渠的事,王老二和张大牛约了去镇上卖去年囤下的几张皮子。地里就剩下我和二愣子。
二愣子干活依旧沉默,但动作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他锄得很仔细,几乎是贴着豆苗的根,将那些细小的草芽剔除干净,仿佛在完成一件精细的手艺活。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滴在干裂的土地上,他也不怎么擦,只偶尔直起腰,捶捶后腰,望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快到晌午,日头正当顶,晒得人头皮发麻。我们俩躲到地头那棵歪脖子老柳树的荫凉下歇晌。树荫不大,但足以遮蔽两个疲惫的身躯。我靠着粗糙的树干,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一丝凉意,浑身酸软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
二愣子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两个玉米饼子,递给我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小口小口地啃着,目光依旧望着小路方向,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我咬了一口干硬的饼子,随口问道。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黝黑的脸膛泛起一层暗红,支吾着:“没……没啥,看看天,怕是要下雨。”
我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蓝天,心里暗笑,却也不点破。这后生,心思单纯得像山涧的溪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就在这时,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和女人细碎的说话声。是糖姑和金珠。她们挎着篮子,像是去地里摘些野菜或者给豆苗间下来的嫩叶。
糖姑今天穿了件豆绿色的旧褂子,颜色有些褪了,却更显得她脖颈和手腕露出的肌肤莹白。她走在金珠旁边,微微低着头,听着金珠叽叽喳喳地说笑,偶尔抿嘴一笑,那笑容很快又收敛起来,带着惯有的腼腆。阳光透过柳树的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到颊边的一缕发丝,动作有些慵懒。
她们看见了树荫下的我们。金珠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二愣子哥,莱州哥,歇晌呢?”
我笑着点点头。二愣子却像被钉住了似的,猛地站起身,手里的半块饼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黑红的脸膛更红了,嘴唇嗫嚅着,半天才挤出一声含糊的:“嗯。”
糖姑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金珠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抬眸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在与二愣子接触的瞬间垂下,脸颊也飞起两朵红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篮子的提手。那种羞怯,仿佛我们不是熟人,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金珠瞧他俩这副样子,噗嗤一声笑了,拉着糖姑就要走:“走吧走吧,瞧把他们吓得,好像咱们是来收租子的地主婆!”
糖姑被她拉着,脚步有些迟疑,又偷偷抬眸,极快地瞥了二愣子一眼。这一眼,不再是纯粹的羞怯,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嗔怪——怪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随即,她便低下头,跟着金珠走了,那豆绿色的身影在田间小路上隐去。
二愣子还呆呆地站着,望着那个方向,直到人影消失在田埂尽头,才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坐回地上,拿起那半块饼子,却不再吃,只是愣愣地看着。
“人都走远了,还看?”我忍不住打趣他。
他浑身一激灵,转过头,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眼神里带着被看穿心事的慌乱和一丝羞恼:“哥……你……你别瞎说!”
我笑了笑,不再逗他。心里却想,糖姑这人,对外人是腼腆,是羞怯,像一层保护色。可那骨子里,未必没有自己的主意。方才那偷偷的一瞥,那细微的嗔怪,泄露了她内里一丝鲜活的、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只是这情绪,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那低垂的眼帘和绯红的脸颊之后。
“这豆苗,长得不错。”我岔开话题,指着地里绿油油的豆苗。
二愣子似乎松了口气,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闷闷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嗯,只要后面雨水跟得上,收成……应该还行。”他说话时,目光依旧有些飘忽,心思显然不全在豆苗上。
歇够了,我们继续下地干活。二愣子比之前更加沉默,只是埋头挥着锄头,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锄进这土地里。我看着他沉默而用力的背影,又想起糖姑一闪而过的鲜活眼神。在这贫瘠而压抑的乡土里,这些年轻的生命,他们的渴望、他们的悸动,如同石缝里挣扎着探出头的野草,微弱,却顽强。
收工回去的路上,二愣子依旧沉默。快到村口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低声说了一句:“她……她提水桶,手腕子都勒红了。”
我没问“她”是谁,只是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他像是得到了某种理解和安慰,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回到院子,糖姑正在灶间烧火,准备晚饭。见我们回来,她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说了句:“回来了。”便转身去舀水。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我似乎看到她极快地扫了一眼二愣子磨出毛边的裤脚和沾满泥土的布鞋,那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柔软,旋即又被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照得模糊不清。
南坡的豆子地总算拾掇利索了。紧接着,麦收前的最后一段闲散日子也到了头。天蒙蒙亮,村里就响起了石碾子吱吱扭扭的呻吟声,那是家家户户都在碾磨新收的、或者去年存下的一点麦子,准备做收麦时下地吃的干粮。空气里弥漫着新麦粉的香气,混着尘土味,是庄户人家特有的、带着汗水的丰饶气息。
王老二家院门外的空地上,也支起了石碾。王老二和他爹轮流推着那沉重的碾砣,赤着的脚板踩在铺开的麦粒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王老娘坐在一旁,用簸箕熟练地扬去麦糠,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飘动。
糖姑在一旁和面,她干活的样子,依旧带着那股子说不出的慵懒。舀水,倒面,手指在盆里慢慢搅和,不像别人家媳妇那样利索干脆,倒像是在完成一件需要耐心品味的细活。偶尔她会停下来,看着远处被朝霞染红的山脊发一会儿呆,直到王老娘不满地咳嗽一声,她才恍然回神,继续不紧不慢地揉着面团。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竟有种恬静的美。
二愣子没参与碾麦,他被派去修补麦收时要用的几个破麻袋。他坐在院墙根下的阴凉里,手里拿着粗针麻线,低着头,一针一线,缝得极其认真。他的手指粗壮,做起这细致的活计却并不笨拙。只是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越过院子里忙碌的众人,飘向那个在面盆前微微蹙着眉、慢悠悠揉着面的身影。
我帮着王老二推了几圈碾子,便被那沉重的力道劝退,转到一边,拿起扫帚,帮着清扫散落在地上的麦粒。这个位置,恰好能将院子里的一切收入眼底。
我看到二愣子缝几针,就悄悄抬头看一眼糖姑。看到她揉面时微微嘟起的嘴,看到她发呆时迷茫的眼神,看到她被王老娘催促时,那不易察觉地、几不可闻地轻叹,以及手下依旧不紧不慢的节奏。那是一种藏在温顺外表下的、小小的倔强,或者说,是一种对自己节奏的固执坚守。
糖姑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偶尔会抬起沾着面粉的手背,擦一下额角的汗,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院墙根。每当这时,二愣子总会像被火燎到一样,迅速低下头,手里的针线活计立刻快了起来,耳朵尖却悄悄红了。糖姑也只是飞快地一瞥,便重新专注于面盆,只是那揉面的动作,似乎更慢了些,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涟漪瞬间便消失了。
这种无声的、细微的交流,像麦收前燥热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只有留心的人才能捕捉到。
“糖姑,面揉好了没?利索点!等着上笼蒸呢!”王老娘扬完一簸箕麦糠,直起腰,看着糖姑那慢吞吞的架势,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糖姑像是被吓了一跳,身子微微一颤,连忙应道:“就好了,娘。”手下加快了速度,但那加快,也带着点不情愿的拖沓。
王老二推着碾子,哈哈一笑:“娘,你甭催她,俺媳妇儿揉的面,蒸出的馍馍软和!”
王老娘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时,金珠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酱:“婶子,俺娘让送来的,新下的酱,让你们尝尝鲜!”她放下碗,眼睛在院子里一转,就溜达到糖姑身边,看着那盆面,啧啧两声:“糖姑,你这面揉得,可真够细致的,怕是要揉出花儿来吧?”
糖姑脸一红,嗔怪地轻轻推了她一下:“就你话多。”
金珠嘻嘻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糖姑的脸更红了,这次是带着羞恼的红,她抬起头,飞快地瞪了金珠一眼,那眼神鲜活,带着少女的娇嗔,与平日里那温顺腼腆的样子判若两人。这一眼,恰好越过金珠的肩膀,与又一次偷偷抬头的二愣子目光撞了个正着。
二愣子彻底僵住了,手里捏着的针线停在半空,呆呆地看着糖姑那难得一见的鲜活表情。
糖姑也愣住了,脸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耳根,那抹鲜活瞬间被巨大的羞窘取代。她慌乱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面盆里,手下胡乱地揉着,再也不肯抬头。
金珠看看糖姑,又看看僵住的二愣子,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王老娘皱起了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二愣子和糖姑。王老二还在吭哧吭哧地推着碾子,对这一幕浑然不觉。
我默默地扫着地,心里却像这石碾场的尘土,被搅动起来。
二愣子终于反应过来,像犯了弥天大错般,猛地低下头,几乎把脑袋埋进膝盖里,手里的麻袋被他攥得死紧。那粗壮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院子里,只剩下石碾子单调的吱呀声,和王老二粗重的喘息声。新麦的香气依旧浓郁,却仿佛掺杂进了一丝别样的、令人不安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