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关镇认出二愣子和糖姑后,我的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为他们能从深山的困顿中挣扎出来,在这镇上找到一丝立锥之地而稍感宽慰;另一方面,看着二愣子在煤栈那暗无天日的苦力中消耗着青春力气,糖姑在那陋巷深处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存在,一种更深的忧虑攫住了我。这乱世,这镇子,绝非长久安身之所。
我无法再仅仅做一个冷眼的旁观者。那些在石沟村目睹的点点滴滴,那个月夜下决绝的逃离,那个在煤灰中沉默扛起生活的背影,都让我无法转身离开。
第二天,我估摸着煤栈午间歇工的时候,又去了镇西头。我没有直接去找二愣子,而是在煤栈对面一个卖烧饼的摊子旁蹲着,假装等吃的,目光却紧盯着煤栈那扇敞开的大门。
果然,没多久,二愣子和几个同样满身煤黑的工人走了出来,蹲在街边的墙根下,啃着自带的干粮。他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低着头,大口吃着,偶尔抬眼望一望斜对面的巷子,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牵挂。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二愣子。”我站在他面前,叫了一声。
他猛地抬起头,沾满煤灰的脸上,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像是被定住了,手里的干粮差点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莱……莱州哥?”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巨大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人注意到。
“是我。”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别怕,我就是路过,碰巧看到你。”
他脸上的煤灰也遮不住瞬间褪去的血色,眼神慌乱地闪烁着,不敢与我对视。“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石沟村……村里……”他语无伦次,显然我的出现,勾起了他所有关于逃亡、关于过往的不安与恐惧。
“村里都知道了,”我低声说,看着他骤然紧绷的身体,补充道,“但没人来找你们。王老二……他认命了。”
二愣子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瞬,但眼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散去。他低下头,用力啃了一口干硬的饼子,含糊道:“哦……认命了……好……”
气氛有些凝滞。他身边的几个工友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穿着虽旧但还算整洁的“体面人”。
“这活儿,太熬人了。”我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接触煤块和麻袋而粗糙开裂、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忍不住说道。
二愣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有力气,就能换口饭吃,能……能养活她。” 他说“养活她”的时候,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他选择的路,也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就没想过干点别的?”我试探着问,“这镇上,总有力气之外的活法。”
二愣子茫然地抬起头:“俺……俺除了力气,还有啥?”
他这话问得我心头一酸。是啊,在这个时代,对于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力气几乎是唯一的资本。
就在这时,煤栈里那个尖嘴猴腮的工头叼着烟卷走了出来,斜睨了我们一眼,对二愣子喊道:“二愣子!歇够了没?下午那车煤急着要,麻利点!”
二愣子像听到命令的士兵,立刻站起身,将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对我仓促地点了下头,低声道:“莱州哥,俺……俺得去干活了。” 说完,便转身快步走进了那煤灰弥漫的院子,背影决绝,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谈从未发生。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煤堆之后,心里堵得厉害。他那句“除了力气,还有啥?”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我没有离开。等到下午收工,天色已近黄昏。工人们陆续散去。二愣子最后一个出来,拖着疲惫的步伐,朝着那条小巷走去。
我再次跟了上去,在巷口叫住了他。
“二愣子。”
他回过头,看到又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和更深的不安。“莱州哥,你……你到底想干啥?”
“我想帮你,也想帮糖姑。”我看着他疲惫而警惕的眼睛,直接说道,“这煤栈的活儿不是长久之计。我认识镇上杂货铺的老板,他那里偶尔需要搬卸重物,虽然钱可能不如煤栈多,但干净些,也轻省点。我可以去说说。”
二愣子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说这个。他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像是在权衡,在挣扎。
“为啥……要帮俺们?”他哑声问,带着底层人特有的、对无缘无故好意的怀疑。
“就当是……看在石沟村那几个月的情分上。”我叹了口气,“我看不得糖姑跟着你,一直住在那样的地方,看你一直干这折寿的活儿。”
提到糖姑,二愣子的眼神瞬间软化了,那里面充满了心疼和自责。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巷子里的风都带着寒意了。他回头望了望巷子深处那扇亮起微弱灯光的窗户。
“……俺,”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俺得回去问问她。”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他要回去问糖姑。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我看到了他的成长。他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股憨勇行事的二愣子了,他开始考虑糖姑的感受,开始学着共同面对抉择。
“好。”我点点头,“我住在东街车马店后院,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疑虑,也有一种走投无路之人抓住一根浮木时的希冀。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走进了小巷,消失在暮色里。
我站在巷口,看着那扇透出微弱光亮的窗户,心里并不轻松。我知道,我的介入,可能会改变他们命运的轨迹,但也可能将他们带入另一种未知。在这纷乱的民国城镇,一个小小的决定,或许就是天壤之别。
但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不再是石沟村那个沉默的看客,我踏入了这条奔涌的河流,试图拉住那两个即将被漩涡吞噬的年轻人。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