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二带着人回来了,一无所获。山那么大,路那么多,两个决心要躲起来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王老二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院子里,眼神空洞。
石沟村看似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那是风暴过后的死寂,也是另一场未知风暴来临前的压抑。
我看着远处连绵的、沉默的群山,心想,糖姑和二愣子,此刻在哪片山坳里?是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还是在荒野中艰难跋涉?他们的未来,是一片迷茫的未知。
而我的停留,似乎也失去了最初的意义。是时候该离开了吗?可我心底,却仿佛被那夜两人决绝逃离的背影,和此刻王家院子里这沉重的余烬,牵绊住了。
二愣子和糖姑的消失,像一块巨石投入石沟村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最初的震惊、愤怒与唾骂过后,日子依旧要过,麦收后的土地需要打理,秋播的种子需要准备。但王家院子里,那无形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老二变得更加阴郁暴躁,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稍有不如意便对家里人横眉冷对,甚至对王老娘也少了往日的顺从。王老娘则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虽然依旧刻薄,但那刻薄里少了往日的犀利,多了几分怨天尤人的颓丧。王老爹更加沉默,整日里只是埋头干活,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消耗在无休止的劳作里。
我依旧留在王家,借口是帮着处理些麦收后的零散活计,心里却清楚,我是被那未完的故事牵绊住了。我想知道,那对冒着身败名裂风险逃出去的人,究竟怎么样了。
关于他们的消息,断断续续,像风一样,从山那边吹来,真假难辨。
先是有人说,在几十里外一个更偏僻的山村里,见过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形容憔悴,在帮人打短工,男的力气很大,女的虽然灰头土脸,但身段模样看着周正。描述的样貌,与二愣子和糖姑有七八分相似。
王老二听到这消息,眼睛立刻红了,攥着拳头就要去找,被王老爹死死拦住。“还嫌不够丢人吗?!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让全村人都去看咱家的笑话?!”王老爹的怒吼带着一种绝望的悲凉,王老二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后来又有人说,那对男女可能往更深的太行山里去了,那里有躲兵役、逃荒的人自发形成的小村落,与世隔绝,官府都管不到。
还有更不堪的传言,说看到糖姑在某个镇子的暗门子外头徘徊,形容枯槁,怕是活不下去了。这传言恶毒,连快嘴李嫂说起来都带着几分唏嘘。
每一个消息传来,都在王家激起一阵无声的波澜,也在石沟村的茶余饭后增添新的谈资。有人同情,有人鄙夷,更多人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猎奇。
我无法判断这些消息的真假。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山坳里,艰难地、却自由地活着。二愣子有力气,糖姑也并非完全不能吃苦(虽然带着她固有的慵懒),只要有一条活路,他们总会挣扎着走下去。
这天,我去镇上用最后一点盘缠换些盐巴和针线。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岔路口,我遇到了一个从更深山里出来卖山货的老汉。他佝偻着背,背着个破旧的背篓,里面有些干蘑和草药。
歇脚时,我递给他一撮烟叶,随口闲聊,问起他来的方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老汉吧嗒着烟,浑浊的眼睛眯着,想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新鲜事?俺那山旮旯里,能有啥新鲜事……哦,前些时日,倒是来了两个外乡的年轻人,在废弃的看山棚子里落脚了。男的像个闷葫芦,力气倒是不小,开了一小片荒地。女的……长得怪俊,就是身子骨看着弱,不太像能干重活的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状似无意地问道:“哦?还有这样的事?那男的是不是黑黑壮壮的,不太爱说话?女的是不是挺高,圆脸盘?”
老汉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认识?”
我摇摇头:“听着有点像我们村前段时间走失的两个人,家里老人惦记,托我顺便打听打听。”
老汉叹了口气:“造孽啊……看那样子,也是不容易。那后生倒是护那女的护得紧,俺路过时,看那女的在棚子外头晒太阳,后生就在不远处劈柴,眼神时不时就瞟过去,跟怕人丢了似的……唉,这世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黑黑壮壮,不爱说话。挺高,圆脸盘。在废弃的看山棚子落脚,开荒。男的护女的护得紧。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二愣子和糖姑!
他们还在一起!他们还活着!虽然艰难,但二愣子在用他的方式护着糖姑,而糖姑,也跟随着他,在那未知的、必然充满艰辛的环境里坚持着。
这个确认,让我心里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深山里的生活何等艰苦,靠二愣子一个人开荒,能养活两个人吗?冬天来了怎么办?他们能熬过去吗?
回到石沟村,我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王家人。告诉了又能如何?除了掀起更大的波澜和可能的再次追捕,没有任何意义。就让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这艰难的人生吧。
王家的气氛依旧压抑。王老二似乎认命了,只是更加沉默地劳作,仿佛要将自己累死在地里。糖姑住过的西屋,一直空着,王老娘不许任何人动里面的东西,也不许任何人提起那个名字。
但我知道,有些痕迹是抹不去的。就像二愣子留在东屋墙角的那把磨得锋利的旧镰刀,就像糖姑偶尔落在窗台上忘了带走的一根褪色的红头绳。
我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连绵的、沉默的群山。山的那边,有我知道却无法触及的故事在继续。而山的这边,破碎的生活也在继续。我这个外乡人,像一个站在河岸边的看客,看着两条原本交汇又被迫分离的支流,各自奔向未知的、充满迷雾的前方。
风从山那边吹来,带着草木的气息,也仿佛带来了那对亡命鸳鸯微弱而顽强的回响。他们的命运,如同这山间的云雾,聚散无常,难以捉摸。而我的石沟村之行,似乎也快要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