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娘回来时,院子里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她看了看各自忙碌的几人,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嘟囔了一句:“都早点歇着,明儿个天不亮就得起。”便进了屋。
麦收前夜,石沟村早早陷入了沉睡,为明天的苦战积蓄力气。而某些东西,却在这个夜晚,悄悄苏醒了。
天还没亮透,石沟村就醒了。不是被鸡鸣,而是被一种无声的、焦灼的紧迫感唤醒。王老二和他爹已经扛着磨得雪亮的镰刀下了地。王老娘忙着将蒸好的馍馍和装满水的瓦罐往筐里装。
院子里,二愣子正将最后几捆草绳搬到板车上。他穿着件破旧的无袖褂子,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糖姑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刚切好的咸菜丝,准备一并带到地里。
两人在院门口几乎撞上。糖姑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抖,盆里的咸菜丝差点洒出来。二愣子眼疾手快,空着的那只手猛地伸出,稳稳托住了盆底。他的大手,粗糙、布满厚茧,几乎覆盖了盆底大半,也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了糖姑端着盆沿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接触,短暂得如同麦芒刺破皮肤。
糖姑没有立刻抽回手。她抬起头,看向二愣子。二愣子也正看着她。晨光朦胧,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细微表情,只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掌心传来的、截然不同的温度——他的滚烫粗糙,她的微凉细腻。
没有言语。空气中只有咸菜和泥土混合的、属于清晨的独特气味。
是我挑着空水桶从井边回来,恰好撞见了这一幕。我停下脚步,站在院墙的阴影里,没有惊动他们。我看到二愣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托着盆底的手指微微收紧,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那样托着,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糖姑的手指在他掌心下轻轻颤了颤,没有挣脱,她的目光在他汗湿的额角和紧抿的唇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认命般的、微弱的依赖。
这短暂的、近乎凝固的触碰,持续了大概只有两三个心跳的时间。
然后,糖姑轻轻吸了一口气,手腕微微用力,将盆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二愣子像是被提醒,立刻松开了手,手臂迅速收回,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小心点。”他哑声说,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嗯。”糖姑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帘,端着盆,侧身从他旁边快步走过,走向院门外停着的板车。只是那耳根,在渐亮的天光下,透出一抹可疑的绯红。
二愣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然后弯腰,沉默地继续搬动那些沉重的草绳。只是那动作,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力道。
我跟在后面,将水桶放到板车上。糖姑正在将咸菜盆和瓦罐固定好,避免路上颠簸洒出来。二愣子搬完草绳,也走过来帮忙,两人靠得很近,手臂几乎相贴,却都刻意避开着对方的视线,专注于手里的活计。那种默契,那种心照不宣的回避,反而比任何亲密的举动,更昭示着他们之间已然不同寻常的关系。
王老娘挎着包袱出来,看到板车已经准备妥当,难得地没有挑剔,只催促道:“麻利点,趁着日头还没毒起来,多割几垄是几垄!”
我们一行人,推着板车,沉默地走向南坡的麦地。金色的麦浪在初升的阳光下翻滚,预示着丰收,也预示着接下来几天炼狱般的辛苦。
开镰了。
镰刀挥舞,麦秆断裂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此起彼伏。汗水很快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糖姑负责将割下的麦子捆扎起来。这活儿需要弯腰,很累人。她咬着唇,努力跟着男人们的节奏,但动作明显慢了许多,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显得有几分狼狈。
二愣子割麦的速度极快,他总是割完自己那一垄,便默默地向旁边延伸,无形中替糖姑分担了不少。在一次捆扎时,糖姑大概是弯腰太久,起身时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下。就在她旁边的二愣子,几乎是本能地,空着的手迅速伸出,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掌灼热,隔着薄薄的衣袖,都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
“没事吧?”他低声问,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糖姑借着他的力道站稳,脸色有些苍白,摇了摇头,想挣开他的手。
二愣子却握得更紧了些,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在那漫天遍野的麦芒和喧嚣的割麦声中,这短暂的扶持,像是一个无声的、只有他们两人懂得的安慰与支撑。然后,他松开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转身继续挥舞镰刀,只是那挥刀的动作,似乎更加迅猛,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糖姑看着他的背影,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神有些恍惚。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刚才被他握过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弯下腰,继续捆扎麦子,只是那动作,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无助。
我离他们不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在那一片繁忙的、几乎吞噬个人的劳作场景中,这两次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肢体接触,像麦田里悄然生长的并蒂草,微小,却顽强,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他们之间,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在这沉重的现实和古老的规矩面前,那份情愫,只能化作劳作间隙一个无声的扶持,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这,或许已经是这片贫瘠土地上,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奢侈的温柔了。
日头越升越高,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和劳作的农人。
连续几日的抢收,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南坡的麦子总算割倒了大半,金黄的麦捆像一个个沉睡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田垄上。接下来,是将这些麦捆运回村里的打谷场。
晌午的日头最毒,王老爹发话,让大家在田埂边的树荫下歇个长晌,避开这要人命的暑气。王老二和张大牛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席上,鼾声几乎立刻就响了起来。王老娘靠着一个麦捆,打着瞌睡,蒲扇掉在脚边也浑然不觉。
糖姑坐在稍远一点的树荫下,背靠着树干,闭着眼睛。她累极了,连那份惯常的慵懒都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嘴唇有些干裂。
二愣子没睡。他坐在离糖姑不远不近的地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麦秆,目光却始终落在糖姑身上。那眼神,像是干渴的旅人望着远处的一汪清泉,带着灼热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克制。
我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假装闭目养神,实则眯着眼睛,观察着他们。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流下,痒痒的。
过了一会儿,糖姑似乎睡得不舒服,轻轻动了一下,眉头微蹙,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二愣子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自己脱下来、垫在身下还算干净的外衫,小心翼翼地盖在了糖姑的膝头,遮住了她被麦芒划出几道红痕的小腿。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蹲下身,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距离很近,近到我能看到他瞳孔里映出的她的轮廓,看到他喉结因为紧张而上下滚动。他抬起手,似乎想帮她拂开黏在脸颊上的发丝,那粗壮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却只是极轻、极快地,用指节蹭过她额角的一滴将落未落的汗珠。
那触碰,轻得像蝴蝶振翅。
糖姑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睡得更沉了。
二愣子像是完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傻气的、满足的笑容,然后才轻手轻脚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重新拿起那根麦秆,放在嘴里无意识地嚼着,目光却依旧胶着在糖姑身上,那眼神亮得惊人。
我的心也跟着那无声的动作提了起来,又缓缓落下。这隐秘的温柔,在这酷暑的晌午,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