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天就长了。日头落下去得晚,热气却迟迟不肯散,黏糊糊地裹着人。蝉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浮气躁。
晚饭后,两人照旧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乘凉。石凳子还带着白天的余温,坐上去有点烫。陈林摇着蒲扇,一下一下。风也是热的。
秦海坐在他对面,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翻看那本笔记,手指在纸页上慢慢移动,半天也没翻一页。
自打后山那个拥抱之后,两人之间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可那纸后面是啥,谁也没看清。日子照旧过,活儿照旧干,只是眼神碰上了,会多停那么一会儿,递东西时,手指碰到,也不再急着缩回。
可也就这样了。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得见,摸不着,心里头痒痒,却又不知该怎么伸手去拨开。
陈林心里猫抓似的。他偷偷瞅着秦海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想起后山那个滚烫的、结实的怀抱,想起他耳根那抹红,心里头那点念头就跟地里的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这天儿,闷得厉害,怕不是要下雨。”
秦海“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蒲扇摇得更快了。陈林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把蒲扇往石桌上一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秦海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带着询问。
陈林站起身,走到秦海面前,蹲了下来。这个姿势,他得仰着头才能看清秦海的脸。
暮色四合,秦海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地看着他。
“秦海。”陈林开口,声音有点紧,带着点豁出去的莽撞,“呃……我……。”
秦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后山那天……”陈林顿了顿,脸上臊得厉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你抱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直白,像块石头,噗通一声砸进两人之间沉闷的空气里。
秦海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他合上笔记,放在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院子里静极了,只有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陈林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时,秦海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混在蝉鸣里,有些模糊:“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
陈林被他问得一噎,有点恼,又有点急:“我要是知道,还问你?”
秦海看着他因为着急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眼神深了些。他伸出手,不是碰陈林,而是拿起了桌上那把蒲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风拂过陈林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你的根扎下了,”秦海摇着扇子,目光落在陈林仰起的脸上,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茶也长在这儿。你还要什么意思?”
陈林愣住。这话听着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
“我……”他张了张嘴,心里头那点不踏实非但没消,反而更盛了。他要的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他想要个准信儿,想要个明白。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秦海摇着扇子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
秦海摇扇的动作停住。他垂眼,看着陈林紧紧抓着他手腕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秦海,”陈林仰着头,眼睛在渐浓的暮色里亮得惊人,“你别跟我打哑谜。我脑子笨,转不过弯。你就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行,还是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颤,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空气仿佛凝住了。蝉声也像是骤然远去。
秦海的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慢慢移到陈林脸上。他看着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看着里面毫不掩饰的急切和忐忑。
许久,许久。
秦海手腕一动,反手握住了陈林抓着他的那只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将陈林的手完全包裹住。
“傻不傻。”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宠溺的无奈。
然后,他握着陈林的手,轻轻一带。
陈林猝不及防,被他从蹲着的姿势拉了起来,脚步踉跄了一下,直接跌坐进秦海怀里。
石凳子不大,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紧紧挨着。陈林半边身子都贴在秦海胸前,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和他一样急促的心跳。
秦海的手臂环了过来,结实有力地圈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
蒲扇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这样,”秦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明白了?”
陈林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像是瞬间冲到了头顶,脸烫得能烙饼。他窝在秦海怀里,鼻尖全是对方身上清爽的皂角味和淡淡的汗气,腰被紧紧搂着,后背贴着温热的胸膛。
这比后山那个短暂的拥抱更真实,更紧密,更,不容置疑。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头,咚的一声,终于落了地。砸得他晕晕乎乎。
秦海没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圈在怀里。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天边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眨着眼,看着老槐树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
蝉还在叫。夜风轻轻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陈林慢慢放松下来,试探着,将头靠在了秦海的肩膀上。秦海的肩膀很宽,很硬,靠着却很舒服。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感受着腰间那不容忽视的力道。
心里头那点不踏实,终于烟消云散。
夜还长。星子亮晶晶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秦海就醒了。怀里还窝着个人,呼吸均匀绵长,热乎乎的气息一下下拂在他颈窝里。
是陈林。
昨夜两人就在这石凳上,不知怎么捱到了后半夜,最后竟依偎着睡了过去。秦海低头,借着熹微的晨光,看陈林靠在他肩头睡得正沉,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什么好梦。他自己的胳膊还环在陈林腰上,一夜下来,有些发麻,却舍不得动。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槐树的叶子一动不动。空气里带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冽。
秦海极轻地动了一下,想换个姿势,怀里的人却像是被惊扰了,含糊地咕哝一声,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手臂无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腰,又睡沉过去。
这依赖的姿态,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秦海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那点麻意顺着胳膊蔓延,心底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温软。他抬起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极轻地拨开陈林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指尖拂过那安睡的眉眼。
原来,根扎稳了,是这样的滋味。
天色又亮了些,能看清陈林鼻梁上几颗浅淡的雀斑。秦海看着,觉得比南山顶上最亮的星星还耐看。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陈林眼皮动了动,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先是茫然地晃了晃,对上秦海近在咫尺的目光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昨夜记忆回笼,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都染上绯色。他下意识想从秦海怀里挣开,搂在他腰上的手臂却收紧了些,没让他动。
“早…早了。”陈林眼神躲闪,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嗯。”秦海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些低哑。他松开环着陈林腰的手,却没完全放开,而是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五指自然地穿插进去,扣住。“该起了。”
掌心相贴,温热干燥。陈林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手指蜷了蜷,最终老老实实地任他握着,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站起身。石凳子坐久了,腿脚都有些麻,站起来时不免晃了一下,秦海另一只手及时扶住了陈林的胳膊。
“慢点。”
晨光渐明,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湿润的泥地上,手牵着手。
简单洗漱,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光照亮秦海沉静的侧脸,陈林在一旁淘米,目光总忍不住往那边瞟。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安稳。
吃饭时,两人对坐在小桌旁。秦海把自己碗里的咸鸭蛋黄夹起来,很自然地放到了陈林粥碗里。
陈林看着那颗油汪汪的蛋黄,愣了一下。以前秦海也会把好吃的留给他,可从未这样…这样理所当然。
“看啥,快吃。”秦海低头喝着自己的粥,语气平常。
陈林“哦”了一声,低下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弯。他用筷子小心地戳破那颗蛋黄,金黄的油渗进白粥里,心里头也跟着变得金黄灿亮。
饭后,太阳已经跳出了山头,金灿灿地照着茶园。露水挂在茶叶尖上,亮晶晶的。
两人拿了工具,一前一后往茶山里走。秦海走在前面,脚步稳健。陈林跟在后头,看着他宽阔的背脊,想起昨夜那个拥抱,还有今早醒来时两人交握的手,心里头被填得满满当当。
走到一片茶垄前,秦海停下,转过身,朝陈林伸出手。
“锄头给我,你先歇会儿。”
陈林把锄头递过去,手指碰到秦海的手心,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分开。没什么特别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触碰,昨日那层薄雾便彻底散尽了。
秦海弯腰除草,动作利落。陈林坐在田埂上看着,日光渐渐强烈起来,晒在背上暖洋洋的。他眯起眼,看着秦海劳作的身影,看着那片他们一起守护的茶园,心里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踏实。
根,算是彻底扎下了。往后,风里雨里,日头底下,都有个人一起扛着。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到秦海身边,拿起另一把锄头。
“一起弄,快些。”
秦海侧头看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他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让了让,给陈林腾出地方。
两人并肩,挥动着锄头,沉默着,却默契十足。汗水滴进泥土里,滋养着脚下的茶树,也滋养着这份刚刚破土、却已坚韧无比的情意。
日头越升越高,茶山的绿,浓得化不开。
——写于25年11月9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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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三年后,一盏茶(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