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墙你去撞 第2章 初夏正好

六月的纽约，是林果最喜欢的初夏。阳光满溢，透过在清晨微风下沙沙作响的树叶，轻轻柔柔地撒在脸庞，却也耀眼的令人睁不开眼。戴上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黑框墨镜，塞上耳机，林果步伐轻快地向地铁站走去，即便等着自己的是一堆琐事儿，即便今天才是周一。

公寓离地铁站不远，走上六七分钟就到了。早晨八点半的纽约地铁，正值早高峰，林果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内，呼吸着试图覆盖掉狐臭气味的浓厚香水。二十分钟后，林果终于到了公司。

林果在一家公关公司上班，公司主要服务海外品牌在美国及本地客户于海外的推广。而她们组主要负责海外市场中，亚太地区的活动项目，做执行。

“Morning！”元气满满地跟其它部门的同事打了招呼，林果把包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公司在16层，她的工位靠窗。视线随着阳光在波光粼粼的哈德逊河面上落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是离年假更近的一天。

“早啊，Irene！”

“早。”林果转过身，跟刚坐下，工位在自己右手边的Danny打了招呼。

Danny是个清爽能干的男孩儿，上海人。上个月刚本科毕业，年初时候入的职，这个月实习转正，现在主要是林果负责带他。

“Irene，你看到Roy的邮件了吗？”Danny将挎包从身上取下，急切地问林果。

“邮件？他还发了邮件？”

“嗯，十分钟前发的。说D&L的活动，客户最后还是决定要做。还是同个档期，可以考虑推迟一点，让我们核好档期和价格，发给他们。”

林果的白眼毫不留情地翻到头顶。她就知道，这大爷，来回折腾吧就。

Roy是上海一家广告代理公司的媒介，主要负责国内客户的海外市场推广，两家公司合作机率还算频繁，林果她们很多的项目都是从Roy这边来的。

D&L是新起的户外运动品牌，这两年势头挺好，在年轻人中间很受欢迎。Roy他们公司是品牌的广告公关代理。品牌想在秋季，新产品上市时，在纽约以新品发布会的名义做场公关活动，树立品牌形象，也利于后续在网络平台上做二次营销。

从去年年底的提案，到今年初持续了三四个月的方案整改，战线拉了足足半年。

好几次，林果都在思考，这品牌是不是要破产了，什么新品发布会能拖这么久，他们到底还出不出新品啊？

终于，在上个月，客户决定要执行了。拿到了活动场地的授权，合同都签了，也开始陆续准备物料的制作，联系参加活动的KOL, 上周他突然说客户不想做了。大爷的，逗谁玩儿呢？

与各方周旋许久，庆幸的是并没有担下任何违约金，也算是唯一的安慰了，只是这么长时间付出的心力和时间，又谁来赔。

“可是他们之前为什么要取消？”Danny困惑。

谁知道呢。据林果所知，Roy他们公司不是直接对接的品牌方，他们上面还有其他的代理公司。一层一层剥开，谁知道是哪一关出了问题。拿到了竞标，却还是黄了的情况，她也不是没遇到过。

客户是为了什么取消了活动，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要重新启动，她没兴趣刨根问底。只是上周刚撤了合同，这周又说要重新签订，怕是没那么容易执行，而Roy那边又是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

“可是咱跟Roy的合同不是签了吗？就算他们反悔，我们也可以charge他们啊。”

林果苦笑，她也是这么说的。可Linda的意思是Roy是她们的长期客户，关于合同违约的部分，能兜回来就兜回来。如果实在不行，赔偿金的部分，她们公司会承担。林果作罢，反正亏的也不是她的钱，管他的。

人怕是真经不起念叨，微信电话令人烦躁的铃声响起，林果低头看屏幕，是Roy。

她长吸一口气，用气音跟Danny说道，“Roy，”便接起电话，“Hello Roy，这么晚还没休息，还加班儿呢。”

“不晚，才9点多。”

林果忍不住地对着空气又多露了一些眼白。她又不是算不过来时差，她只是客套，顺便嘲讽。

对方倒是不客套，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再次跟她表明了客户要进行这个活动的意愿。

“可是我们已经跟vendor解除了合同。我跟Linda，还有director这边儿也商量过了，违约造成的赔偿金由我们这边承担。”

“那这样不是刚好吗？把合同签回来，你们赔偿金也不用付了。”

我去你大爷的！

林果耐住性子，好不容易憋回去这句以及捎上他祖宗十八代的过激言论，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Roy，这不是赔不赔偿金的问题。我们已经跟vendor提出了终止合同，如果现在再回去告诉他们，客户又决定要做了，你这样说一出是一出，想怎么样就怎样，你觉得vendor会理咱们吗？”

对方没回答，林果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觉得如果这件事儿我们要执行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到客户的事前全额付款。我们拿着预付款去跟活动商谈，这样他们比较能够接受，我们也会比较有底气。”

话音落下，对方沉默了片刻，然后林果得到了她早已预料到的回答，“全额付款这件事儿对客户可能比较困难。”

大部分情况，客户只会事前预付百分之二十到五十的款项，在项目结束后才会付全款，可这次品牌方这么行事，就算供应商答应继续履行合约，林果也不敢收到全款之前去承担责任了。

“如果客户没法儿预付全款的话，那您看你们公司这边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林果说得委婉，但她知道，Roy能明白她的意思，客户没法儿付全款那就他们这个代理公司垫付呗。

“Irene你看，这事儿咱们是一个战线的。我们还是尽量先拿到场地的许可，其它细节方面呢，也跟进起来，然后再跟客户谈其他的细节问题比较好。”

呸，谁跟你一战线啊，你算利润的时候算我们了吗？林果扯着嘴角冷笑。

Roy继续拉拉扯扯，林果听的火气四溅，肺要爆炸。

通话的结果并没有确切落实什么。林果方面先跟vendor核场地和时间，Roy去争取更多的预付款。

“怎么了？”

林果过于专注在与Roy的battle，连Alice是什么时候进的办公室，在自己对面坐下的都不知道。

关于这个项目，Alice也知道个大概，她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最新进展和Roy没脸没皮的要求。

“你说这些人真逗，我真特么想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合约精神，知道合同是干嘛的吗？他以为他小学鸡，在办家家酒吗？说签就签，说毁就毁！”

“反正我说的很清楚了，再想要做，客户必须百分之百事前付款，办不到你们自己垫付啊，客户给不给你们钱关我们什么事儿，我们拿到就好啦！”

林果冒着火星儿，手脚并用，言辞激烈。而Alice向来都是林果的好战友。

“西八儿！他们怎么这样？刚说取消现在又要定？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Alice空有一颗想骂人的心，只是能力有限，力不从心。

Alice是韩国人，八岁的时候就随父母去了北京，在中国呆到高中，又因父母工作变动跟着到了美国，中文好的很，带着有趣的儿化音，虽然还是听得出些口音，却是令人感叹的流畅。

骂累了的林果刚想坐下，却被Alice叫住，“你这外套上沾的是什么啊？那么一大片儿。”

她低头看，外套右侧腰部那块，被染上了浅浅的棕色。想来是刚刚在巴黎跑着追那姑娘的时候，沾上的咖啡渍。

刚刚在巴黎？林果失笑，我在想什么，那只是个梦，为什么脑子里总是觉得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儿一样。

可这样一理，她更觉得奇怪了，她不算爱喝咖啡，也能确信这一周都没碰过咖啡，热可可这样有颜色的饮品。更何况，这西装上周才买，今天才第二次穿，咖啡渍到底是怎么被沾上的呢？而且，这位置就是刚刚梦里被洒上咖啡的西装腰线部位。林果越想越觉得瘆得慌。

“Irene！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处理？” 思绪被Danny打乱，林果回过神，跟Danny梳理了现在状况以及需要核实的细节，最紧急的还是确认活动场地的档期。

场地的负责人是个微胖的西班牙女人，她们只见过一面，不过林果对她印象很好，很热情也很真诚。林果说明意图，对方在查询完档期之后很酷地说：没问题。倒是林果再三的抱歉表示，她们这次一定会在拿到客户的预付款之后再跟对方签下合同。

谈判过程比自己想象中顺利很多。挂了电话，林果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了。

因为自己即将迎来漫长的休假，新进的项目都是分给Linda，Alice在跟。林果负责的大部分项目都已经收尾了，现在手头上就只剩下纽约旅游局下周在台北的推介会活动，事情并不多。

“对了，你们几号飞台湾？”Danny猛地抬头。

“下周二，下午的飞机。”

旅游局的项目，林果跟Alice将一起去台湾出差。她顺便安排了年假。活动结束后，林果直接休假，从台北出发，先去日本玩儿一周，再回老家呆10天左右，探亲。

Danny有些担心林果那么长时间不在，D&L那边的项目又突然冒出问题的话，自己该怎么处理。他只知道Roy是个苛刻又难缠的客户，并没有真正对接过。林果坏笑着让Danny把烂摊子都丢给Alice跟Linda，喜滋滋地看着对面Alice一脸苦大深仇地盯着自己。

其实她们同事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平时也会在对方有事请假的时候帮忙做些紧急的，不属于自己负责的部分。

“Linda今天不来吗？”Alice问起。

“上午请假，Eric学校有活动。”林果答得干脆。Linda不在，她乐得自在。就像如果自己不在，Danny也一定乐得自在一样。

林果快乐地度过了一个摸鱼的早晨。吃完午饭，林果照常趴在桌上闭目养神。通常她是睡不着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连续几天混乱忙碌的梦，睡的不太安稳，趴在桌上的她也将就着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Auntie Irene！”小孩儿独有的海豚音狠狠地穿透了林果的耳膜，林果一个激灵地整个人都清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是Eric，Linda五岁大的儿子。

“Oh，Eric! You are here！”脑袋还有些昏沉的林果强打起精神，扬起音调，热情地跟Eric打了招呼。

小男孩对着林果害羞地傻笑了几秒，又呼啦啦地跑开，一下子扑在妈妈身上，刚好抱住Linda的大腿。

“Did you say hello to auntie Alice and uncle Danny？”Linda试着将Eric拉起。

“Hello，auntie Alice.”Eric一只手抓着Linda的裤子，挥了挥空着的另一只小手。然后侧过脸，用稚嫩的小脸望着陌生的Danny。

“Uncle Danny.”Linda在一旁小声提示着，Eric乖巧地跟着重复。

做了母亲的员工是很难从来不把孩子带到公司的。林果跟Alice都见过Eric几次，跟Danny应该是第一次见。

Linda是马来西亚华裔，在结了婚之后才随在美国留学读博的丈夫到了洛杉矶，后来在纽约定了居。

虽然是华裔，Linda讲起普通话来还是有点费劲。不过比起三年前面试她的时候，那可是好太多了。面试林果的是Linda和在去年离职的经理，一个四十多岁的香港男人。在用英语交流完基本信息后，他俩说要测试林果的中文，因为之前有人说自己中文很好，结果并不会说。林果欣然答应，可当他俩开口时，林果开始质疑这家公司的资质。

把中华区的业务交给这样两个人，他们聊得明白吗？林果身体极力向前倾着，侧着耳朵，努力地试图听懂他们的怪腔怪调。一场面试在互相的鸡同鸭讲中结束了。她后来其实有些怀疑，他们真的听懂自己讲的了吗？录取自己这样一个冰雪聪明，中文流利的新员工，会不会让他们感到自卑？

那边，Alice怪里怪气地在逗Eric。林果抓紧时间，直接进入主题，跟Linda简单汇报了D&L项目要重新启动一事。

Linda没有显露过多的表情，深思了片刻说，“You are right. 我们这边尽量还是make sure 100% 的pre－payment比较保险。态度tough一点，不过还是需要想一个back-up plan，如果他们那边没有办法给到我们100 %的prepayment，我们该怎么做。”

“真的是，就他事儿多。搞来搞去，我都不想接他这茬儿了。”林果抱怨。

坐在斜对面的Linda脸色突然暗了下来，“客户问题是比较多，但我们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Ok. Fine.”老年人就是老年人，一点玩笑开不得。林果缩回头，着手干自己的事儿。虽然她着实也没有太多的事儿可以干。

林果散漫地用余光瞥了眼左手边的Danny。Danny跟林果是一个team，林果没事儿干，Danny肯定也没事儿干。果不其然，他一只手撑着头，右手食指按在，界面停留在邮箱，无趣地上下翻看着。林果拿起之前放在办公室的小说，开始读了起来。

Linda正哄着Eric去会议室的沙发睡午觉，制造出微微引人注目的吵闹声。

“小朋友真好，我们想睡都不能睡。”Alice巴巴地看着吵闹着想要再看几集动画片的Eric。

林果对这点颇有微词，她笑了笑，淡淡地说，“我可不想再来一遍了。”

人啊，小时候总是盼望着长大，总觉得长大后就能独立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却在真正变成大人后，又开始怀念小时候的无忧无虑，无责无任。

有些意外的是，Alice并没有质疑或是反驳，而是突然醒悟过来般，赞同着表示，“那还是回到大学吧，大学最快乐了。”

看来谁都一样，林果也最怀念大学时光，尤其是大二大三。比起人生地不熟的大一，多了好些可以一起打浑一起玩耍的朋友；比起焦灼忧虑的大四，少了即将踏入社会，面对自我选择的巨大压力，那怕是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了。

如果说非要回到某段时光，她一定最想回到大学时候。不过，那也算了吧..

林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读起了自己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