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两全 第6章 晚宴

邀请来自杨晚。

她是左近为数不多、勉强能称之为“朋友”的人。

她们相识于一场小众的艺术展，杨晚是策展人助理。她很欣赏左近手稿里那种尖锐的生命力，而左近对杨晚那种在世俗规则下游刃有余，却又保留着一丝内在清醒的姿态不反感。

杨晚是唯一不会对她的装扮露出异样目光，也不会刻意避而不谈的人。

“一个挺没意思的慈善晚宴，但酒水不错，环境也清净，陪我去一趟？”杨晚在电话里说，语气轻松，“就当给你交完论文放个假，换换空气。”

左近本想拒绝，但想到空荡的公寓和工作室里未散的墨味，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晚宴设在一家高级酒店顶层，水晶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食物精致的气味。

左近依旧是一身黑，只是换了一件剪裁更利落的丝绒西装外套，没有佩戴过多饰物，但眉钉、唇钉和手上暗黑风的美甲依旧醒目，与周围珠光宝气的女士们形成鲜明对比。她像一颗误入珍珠贝群的黑色礁石。

杨晚自如地周旋着，向左近低声介绍着几个面孔。

左近只是点头，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几乎没喝，目光疏离地扫过人群。

她厌恶这种场合，每个人都被包裹在光鲜的皮囊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像一场大型的、无声的假面舞会。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了。

在宴会厅相对安静的角落，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她看到了他们。

她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与一位颇有派头的老者交谈。

他脸上是左近熟悉的、在正式场合才会端起的、严肃而矜持的笑容。但当她出现，或者说，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捕捉到她这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装扮时，那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

他的嘴角微微下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神像是猝不及防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迅速掠过她，带着一种几乎是生理性的不适和极力压抑的愠怒，重新聚焦回对面的老者身上，只是那笑容已变得僵硬，颈侧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母亲就站在父亲身边，穿着一件雅致的藕色旗袍，同样看到了她。母亲的脸色瞬间白了白，眼神里交织着惊愕、尴尬，还有一种深切的、无法掩饰的忧虑。

左近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凝滞了一瞬。指尖隔着玻璃杯壁，感受到香槟的冰凉。

杨晚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问：“认识？”

左近没有回答。

她看到母亲低声对父亲说了句什么，然后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近近……”母亲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左近的眉钉和唇钉，像被烫到一样移开，最终落在她手中的酒杯上，“还喝酒？”

“朋友邀请。”左近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母亲深吸一口气，像是努力平复情绪：“你是不是……哎..最近你还顺利吗？”

“嗯。”

“那就好……”母亲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恳求，“近近，你看看这里……你就不能……不能试着像大家一样吗？哪怕只是偶尔？你这样，爸爸妈妈心里真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重的、试图将她拉回“正轨”的期望，像无形的网，缠绕上来。

左近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和那份小心翼翼的痛苦，心里某个角落钝痛了一下，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的麻木。

“像大家一样？”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然后呢？”

母亲被她这句话噎住，脸色更白了些，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总是这样……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又是这句话。左近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城市的夜景，璀璨，却遥远。

“我很好。”

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

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左近不愿去解读，最终转身，步履有些匆忙地回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向她这边，他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像一尊拒绝沟通的石像。

杨晚一直安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直到左近的母亲离开，她才重新走近。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侍者托盘里的一杯水，递给左近，换掉了她手里那杯几乎没动的香槟。

“我听到了几句。”杨晚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同情，也没有评判，“你妈妈……她看起来很爱你，也很怕你。”

左近接过水杯，冰凉的杯壁让她指尖回暖了一些。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也许真的理解不了我们选择的活法。”杨晚看着远处那对依旧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夫妇，淡淡地说，“他们觉得稳定、合群、不被指指点点才是幸福。你的特立独行，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把自己暴露在枪林弹雨下，他们想给你筑墙，却不知道，那墙对你来说，才是囚笼。”

左近沉默地喝着水。

杨晚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某些一直以来模糊的脓包。

“走吧。”左近将空水杯放回经过的侍者的托盘，对杨晚说。

杨晚点点头，没有多问。

离开喧嚣的宴会厅，走进电梯，冰冷的金属壁映出左近没什么表情的脸。

“谢谢。”在酒店门口，左近对杨晚说。也不知是谢她的邀请，还是谢她刚才那番话。

“没事，”杨晚笑了笑，“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左近摇头，拉紧了西装外套，“我想自己走走。”

杨晚没有坚持，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臂，一种无声的理解。

左近转身，投入夜色之中。

将身后那片虚假的光明、那些复杂的目光、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调和的爱与隔阂，统统抛在脑后。

城市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在她脸上，吹不散眉宇间的沉郁，却让她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

或许在父母的坐标系里，她永远都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而这条孤独的路，她只能继续一个人走下去。夜色浓重，她的黑色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街道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在那场流光溢彩的慈善晚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