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两全 第1章 墨水

城市的灯火是浑浊的，透过工作室那扇许久未仔细擦拭的玻璃窗，渗进来时已失了锐气，变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晕，无力地涂抹在墙壁、器械，以及左近身上。

她坐在工作椅上，一条腿曲起，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黑色的工装裤腿缩上去一截，露出脚踝处一片纠缠的、以暗红和墨黑为主的荆棘纹身。

空气是沉滞的。

消毒水、植物油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皮屑混合的气味，构成了这方天地独有的基调。

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尖利，涂着斑驳的哑光黑蔻丹，此刻正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旁边不锈钢器械台的边缘，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是在为某种看不见的流逝计数。

博士论文的文献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在她的电脑硬盘里，也压在她的眉间。导师的邮件，措辞严谨，关切底下是毋庸置疑的催促。

她已读未回。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所有的话都堵在胸腔，黏稠得化不开。

选择这条学术之路，想起来的话，当初的画面已模糊，只剩下日复一日与艰涩文本搏斗后的倦怠，一种被掏空，又被强行塞入他人思想的胀闷。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一场连续的、不经心的错位。

读博是，开纹身工作室也是。

似乎总是在某个节点，被一种无形的急迫推着，仓促地选了一条路，走下去，才发现沿途的风景并非所想，而回头路，早已湮没在时间的荒草里。

步步取舍，步步都像是踩在虚实不明的雾中，落脚的瞬间，便已心生悔意。

左近抬手，揉了揉眉心。

指尖触到眉骨上那枚小小的、造型简约的银色眉钉，冰凉的触感短暂地刺醒了些许麻木。

她的耳垂上不止一个耳洞，戴着几条粗细不一的黑色金属链饰和耳钉，随着她转头的动作，会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

下唇正中也嵌着一颗同色系的唇钉，当她沉默不语时，那点冷光便成了她表情的一部分，疏离，且带着无声的抗拒。

她的脖颈延伸到锁骨的线条利落，皮肤上蔓延着大面积的暗色调纹身图案，古老的符号、扭曲的植物、破碎的几何线条，它们沉默地覆盖着她，像一层铠甲，也像一种自我的宣告与放逐。

这身装扮，这满身的印记，在校园里总会引来或明或暗的打量。

她不在乎。

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用这种不在乎，来抵御那些探寻的目光，以及目光背后可能存在的评判。

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

是无关紧要的通知，或是她刻意忽略的社交邀约。

她厌倦那些需要堆砌笑容、寻找话题的场合。

身体的疲惫尚可以缓解，灵魂被迫营业的消耗，才真正令人筋疲力尽。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弥漫着颜料和消毒水气味的地方，面对那些自愿将皮肤献出作为画布的人，她才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真实。

疼痛是真实的，渴望是真实的，留下的印记，也是真实的。

风铃响了。

声音清脆，打破了室内的沉郁。

左近抬眸。

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有些犹豫，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米色风衣，规整的发型，与这间工作室的格调格格不入。

左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审视，掠过对方干净的脸庞，一丝不苟的衣着，最后落在那双带着些许不安和探寻的眼睛上。

“请问……还在营业吗？”声音温和，带着异国口音的生涩感。

左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唇钉在昏暗光线下微闪。

“进。”

她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像许久未开口。

那女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左近手臂、脖颈的纹身，掠过她眉骨和唇上的金属钉，眼神里有好奇，但很快便克制地收敛，显出良好的教养。

“我想纹一句话。”她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

左近用那双带着黑色尖利美甲的手接过，展开。

韩文，附带着中文翻译：“唯有此刻，真实不虚。”

“是我自己写的。”崔英秀轻声补充，笑容里有一丝赧然，“我叫崔英秀，留学生。”

“左近。”她报上名字，目光重新落回纸面。

真实不虚？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像品尝一颗味道不明的果实。

她的生活，被理论的虚妄和艺术的刺痛分割，哪一边能承载这样的重量？

“位置？”左近问，语气没有太多起伏。

崔英秀指了指自己左手腕内侧。

准备工具，消毒，转印。

过程安静，只有器械碰撞的细微声响。

左近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偶尔落在自己布满纹身的手臂和那些冷硬的金属钉饰上，但她并不在意。

当转印的字样清晰地呈现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时，左近拿起纹身机，抬起眼。

“会疼。”她提醒，声音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崔英秀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针尖刺入皮肤，嵌入墨料。

崔英秀的身体瞬间绷紧，闷哼声压在喉咙里。左近垂下眼睫，专注于手下细微的振动和皮肤因疼痛而产生的微颤。

世界缩小到针尖与肌肤接触的那一点，色彩的注入，疼痛的烙印。

这个看起来干净柔和的韩国女孩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方式将这样一句话刻在身上呢？

疼痛让崔英秀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但她始终没叫一次停。

左近偶尔抬眼，能看到她紧咬的下唇和用力抓住椅子边缘、指节泛白的手。

时间在低沉的嗡鸣中流逝。完成最后一笔，左近放下机器，擦拭那片发红微肿的皮肤。

墨色的字迹清晰地烙印其上，像一个誓言，又像一个新鲜的伤口。

“好了。”

崔英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看着手腕上的字迹，眼神复杂，半晌，才用中文轻声道：“谢谢。”

左近只是微微颔首，开始清理工具。

崔英秀付了钱，又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风铃再次响起，复归寂静。

工作室里重新只剩下左近一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陌生的、柔和的香气。

她走到洗手池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满身暗色图腾，眉钉、唇钉反射着冷光，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丝空洞。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阑珊。

步步取舍，步步选择。

她不知道今天为那个叫崔英秀的女孩刻下的字，是否会成为对方生命中一个确凿的坐标。

她只感到，那似乎也正一点点，渗透进她自己看似坚硬，内里却早已困顿不堪的生活，无声无息，如同一种缓慢的腐蚀。

啊..想坚持写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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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