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两全 第3章 空壳

首尔的秋天，是有声音的。

是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时，汤锅咕嘟咕嘟的声响，是弟弟在客厅榻榻米上玩模型飞机发出的“咻咻”声，是父亲下班回来，推开家门时那一声带着疲惫与温暖的“我回来了”。

那些声音，织成一张柔软而坚实的网，将我稳稳地托在其中。

而这里的秋天，是无声的。

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陌生的车流声，像一片遥远的、冰冷的海。

我住的这间留学生公寓，干净，整洁，也空荡得可怕。墙壁白得刺眼，仿佛能吸收掉所有细微的声响，包括我的心跳。

我来中国，学中文，读这个看似前景不错的商科专业。

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没有人再在耳边叮嘱，也没有人需要我回去时带一块街角的蛋糕。

选择来这里，是一种逃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放逐..

我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觉得，那个曾经充满声音的家，我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地理上的无法回去，而是……那里已经空了。

昨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图书馆。需要查一些资料，或许，也只是需要把自己塞进一个有很多人，却又互不打扰的地方。

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书页陈旧的气味和一种压抑的静谧。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心底的阴翳。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又看见了左近。

她坐在斜对面的角落，与周围埋头苦读的学生格格不入。

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书架投下的阴影里。

她低着头，颈项弯成一个有些倔强的弧度，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侧脸。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认出了她眉骨和唇上那几点冷硬的银光，以及她翻动书页时，手指上那抹刺眼的黑色甲油。

她看起来……就像一座孤岛。

被一片喧嚣的学术海洋包围，却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很奇怪，在满是人的空间里，她似乎比我在空荡的公寓里，显得更加孤独。

我没有过去打招呼。

说什么呢？谢谢她在我手腕上留下的那句“唯有此刻，真实不虚”？

这句话，如今读来，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奢望。真实的此刻，就是这片令人窒息的空虚。

我只是在她偶尔抬起头，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过前方时，迅速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眼前的书本。心跳有些快，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我不该纹那句话的。当时只是……

只是太想抓住点什么，太想用一种疼痛的方式，证明自己还存在着。

现在看着手腕上已经结痂、微微发痒的字迹，只觉得有些讽刺。

资料看得头昏脑胀，我提前离开了图书馆。回去的路上，经过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和那天晚上去找她纹身时一样，店里亮着惨白的光，只有一个店员在打盹。我在冷柜前站了很久，最后拿了一个饭团，和那天买的是同一个口味。

结账时，我注意到靠窗的高脚凳，仿佛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满身印记的孤寂背影曾坐在那里。

回到冰冷的公寓，我撕开饭团的包装，咬了一口。冰冷的米饭，寡淡的馅料。

味觉像是失灵了。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记忆像不合时宜的暖流，猛地撞击着心脏。

是济州岛的夏天，海风咸湿，阳光灼人。

弟弟光着脚在沙滩上跑，摔了一跤，哇哇大哭。父亲笑着跑过去，一把将他扛在肩上，转着圈，弟弟立刻破涕为笑，清脆的笑声洒满了整片海岸。母亲坐在沙滩伞下，温柔地看着我们，把切好的西瓜递到我手里，那西瓜真甜啊，冰凉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所有的暑气。

那时候，世界是完整的，色彩是饱满的，未来是触手可及的、闪着光的的东西。

而现在……

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公寓的寂静，像一把刀。我猛地一颤，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是学校的通知？还是……

我盯着屏幕上陌生的号码，久久没有动弹。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了那点残存的、关于夏天的暖意。

我最终没有接听。

铃声固执地响了一会儿，终于停了。公寓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手腕上那片新生的、微微刺痛的皮肤，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活在这个，没有他们的，庞大而无声的世界上。像一个被遗弃的空壳，在异国的秋风里，发出呜呜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回响。

而那点关于左近的、短暂的、奇妙的交集，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看清，便已沉入无尽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