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血肉与草木焚烧后特有的、混合着绝望的焦糊气。南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截被烧焦的木头。
直到夜幕如同泼墨般彻底覆盖下来,星子畏缩地躲在云层之后,不敢窥视这片被“净化”的土地,他才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膝盖传来刺骨的酸麻,但他感觉不到。身体里那股新生的、阴寒的气流在缓慢流淌,所过之处,外界的灼热与内心的空洞似乎都被暂时冻结,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活着的实感。
他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父亲、吞噬了那间破败却曾是“家”的焦黑平地,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他转身,迈开了脚步。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他离开了这个出生、成长、并最终埋葬了他所有微末温暖的村落,像一颗被弹出轨道的石子,滚入了南明大陆茫茫的荒野。
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无长物,只有一身破旧的、沾满灰烬的单薄衣衫,和心口那一道无法言说的幽暗印记。
他走过荒草萋萋的野地,趟过冰冷刺骨的溪流,蜷缩在废弃的山神祭坛角落里,听着夜枭凄厉的啼叫。饥饿是最忠实的伴侣,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胃囊和意志。他开始学着辨认哪些野果可以果腹,哪些草根嚼碎了能挤出些许汁液,甚至和野狗争夺一点被抛弃在路边的、散发着馊味的食物残渣。
他很少说话,几乎不发出声音。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富庶部族外衣衫褴褛的流民,为了一小块发霉的肉干打得头破血流;夯土大道上扬尘而过的修士坐骑,蹄铁溅起的泥点甩在跪伏路旁的凡人脸上;山林间,弱小的妖兽被更强大的存在撕碎,鲜血染红苔藓……
不公。
这两个字,如同毒藤,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悄然蔓延,缠绕,越收越紧。世界仿佛一张巨大的、写满了弱肉强食规则的网,而他,以及他曾拥有过的、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温暖,都是这网中最容易被撕碎的部分。
偶尔,他会靠近一些小型聚落的边缘。人们看到他脏污的小脸,破败的衣衫,以及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大多会厌恶地皱起眉头,加快脚步避开。有顽童会朝他丢石子,叫嚷着“小野种,滚开”。
他学会了伸出手。
不是祈求,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展示。展示他的落魄,他的饥饿,以及那隐藏在落魄之下、令人隐隐不安的死寂。
大多数时候,换来的只有更快的躲避和更响亮的唾骂。偶尔,会有一两个心肠稍软的老人,叹着气,将半块粗粝的饼子或者一小捧野果塞到他手里,然后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缩回手。
他接过食物,从不道谢,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施舍者,直到对方承受不住那目光中的寒意,仓皇转身离去。
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在这日复一日的饥寒交迫与颠沛流离中,似乎并未壮大,却变得更加凝实,如同一条蛰伏在冰层下的暗流,无声地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心口,那幽暗的印记在某些夜晚,会散发出微不可察的凉意。
魔心已种,只是尚未找到破土而出的路径。
这一日,深秋。
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一片枯黄的野地。南柯蜷缩在一个勉强可以挡风的土坡凹陷处,身上只盖着一些干枯的落叶,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那火是虚的,带不来丝毫暖意,只带来更深的虚弱和眩晕。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冰冷的雨夹雪。
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夜晚了。
死亡,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或许,只是一种永恒的、冰冷的安宁。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时候,一点跃动的光,刺破了他紧闭的眼睑。
不是南明离火那焚尽一切的赤金,也不是部族祭坛上燃烧的盛大篝火。那光不大,橙红,在风中摇曳不定,带着一种……温暖的错觉。
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循着光望去。
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几乎快要坍塌的土地祭坛残垣内,正生着一小堆篝火。干燥的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佝偻身影。
那是一个老婆婆,头发已经完全雪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小髻,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深灰色粗皮袄。她手里似乎在做着什么活计,动作缓慢而专注,跳跃的火光在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
风吹过,火焰摇曳,她的身影在残破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散。
南柯看着那堆火,看着火旁的那个人。
一种久远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弧,轻轻刺了他冰冷的心脏一下。是……光?和暖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又是怎么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向那点光亮的。本能驱使他靠近那唯一可能存在的热源。
他的动静惊动了老婆婆。
她抬起头,火光映照下,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皮肤是长期劳作后的古铜色,一双眼睛却并未完全浑浊,在跳动的火光下,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看到了南柯。
一个几乎被冻成青紫色的小脸,嘴唇干裂,头发纠结,衣衫褴褛得遮不住寒风,赤着的双脚满是泥泞和冻疮。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黑得吓人,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或乞求,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警惕和死寂。
老婆婆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南柯,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露出常见的惊讶、怜悯或者厌恶。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上,停留了许久。
南柯也看着她,身体紧绷着,像一只随时准备逃离或者攻击的小兽。
寒风卷过,篝火的火焰猛地一矮,几乎要被压灭,随即又顽强地重新升腾起来。
老婆婆终于动了。她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的活计——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正在缝补的旧皮囊。然后,她扶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蹒跚着走到祭坛角落一个简陋的背囊旁,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大叶片包裹的东西。
她走回火堆旁,打开叶片,里面是两块烤得微黄、还冒着些许热气的块茎。她拿起其中一块,走到南柯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食物递了过去。
南柯死死地盯着那块烤熟的块茎,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食物散发出的朴素香气和那微弱的热气,对他而言,是比任何东西都强烈的诱惑。
但他没有动。只是用更加警惕、甚至带着一丝凶狠的目光,看向老婆婆。
老婆婆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手。她就那么举着食物,静静地站着,跳跃的火光勾勒出她佝偻而单薄的身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也没有面对“不祥”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时间,在寒风中仿佛凝固了。
终于,南柯伸出了手。那双布满冻疮和污垢的小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块温热的块茎。
食物传来的温热,让他冰凉的指尖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块烤得软糯的块茎塞进了嘴里,囫囵吞了下去。粗糙的食物划过食道,落入冰冷的胃袋时,依旧带来了一种让他几乎战栗的暖意。
吃完后,他依旧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拳。
老婆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蹒跚着走回火堆旁,坐在那块当凳子用的石头上,重新拿起那个旧皮囊,就着篝火的光,一针一线,慢慢地缝补起来。
她没有再看南柯,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没有赶他走。
仿佛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分享了一点点食物的沉默旅人。
南柯站在原地,感受着胃里那点难得的暖意,看着篝火旁那个专注而安静的身影,看着那堆在寒风中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却又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似乎也因为这意外的温暖和寂静,而放缓了流淌的速度。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慢慢地挪动脚步,走到祭坛残垣另一个背风的角落,蜷缩着坐了下来,将自己尽可能缩进阴影里,但目光却未曾离开那堆篝火。
他没有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那火,看着火旁那个摇曳的、仿佛随时会融入夜色消失的身影。
这是他流浪以来,第一次,没有在完全的冰冷和黑暗中独自迎接黎明。
这堆火,不大。
这个人,很老,很弱,仿佛风中之烛。
但这一点微弱的光和热,和这份无声的接纳,却像一根极其纤细、却又异常坚韧的丝线,轻轻系在了他不断下坠的、冰冷黑暗的世界边缘。
摇曳着,却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