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佳然站在云顶苑那面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窗外,是城市璀璨得有些虚假的灯火,像撒落一地的碎钻,冰冷闪烁,却照不进这间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的顶层公寓。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茄余味——那是孙源的味道,无处不在,如同他施加在她生活里的无形枷锁。她微微侧头,脖颈间那条新得的钻石项链沉甸甸地压着锁骨,每一颗主钻都切割得完美无瑕,在柔和的顶灯光线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七彩火彩。很美,美得像一个冰冷的幻梦,也像孙源为她量身定制的人生——精致、奢华,唯独没有暖意。
玄关处传来电子锁开启的轻响,沉稳的脚步声随之而来。顾佳然没有回头,只是后背的线条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怎么还没睡?”孙源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带着一丝处理完公事后的疲惫,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脱下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手递给悄然出现的管家。
脚步声靠近,带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强势的雪茄与高级须后水混合的气息。顾佳然转过身,脸上已挂上无可挑剔的温顺笑容:“在等你回来。”她微微仰起脸,目光却没有焦点地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
孙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她颈间那条全新的钻石项链上。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粝地拂过那些冰冷的石头。“喜欢吗?”他的声音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情绪,更像是询问一件物品的满意度。
“很漂亮。”顾佳然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谢谢源哥。”
孙源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他唇角勾了勾,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喜欢就好。”他收回手,解开衬衫最上面一颗紧扣的纽扣,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压迫感,“下周有个慈善晚宴,李董点名想见你。好好准备,别给我丢脸。”
他的话像一道指令,不容置疑。顾佳然的心沉了沉,指尖在掌心掐出细微的月牙痕。那个李董的眼神,她记得,油腻得如同爬行动物的黏液。但她只是温顺地垂下眼睫:“嗯,我知道了。”
孙源似乎还想说什么,眉头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胃部。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顾佳然的眼睛,即使她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刻意维持的低眉顺眼上。
“又不舒服了?”她低声问,语气里带着程式化的关切。
“老毛病。”孙源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空运的那批顶级和牛到了,让厨房按老规矩做。我饿了。”他不再看她,径直走向宽敞得有些过分的餐厅。话题像被掐断的信号,戛然而止。
顾佳然站在原地,看着灯火通明处那个挺拔而冷漠的背影。钻石项链贴着皮肤,冰凉坚硬,几乎要硌进骨头里。她抚摸着脖子上的冰凉,近乎无声地对自己说:“顾佳然,这就是你的世界了。华丽,且冰冷。”奢华的牢笼,囚禁的是鲜活的灵魂。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几乎要冲破伪装的窒息感强行压下,脸上重新挂上温婉得体的笑容,转身,步履优雅地走向餐厅那令人倍感压力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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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后,市立医院的高档单人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心头发紧。顾佳然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像一朵失了水分的栀子花。连续几天的低烧不退,伴随着莫名加剧的疲惫和骨头深处一阵阵钻心的酸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各种昂贵的检查做了一轮又一轮,结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毫无回音。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孙源走了进来,一身挺括的高定西装,与病房的惨白格格不入。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医生。医生身形挺拔,气质温和沉静,像一泓深秋的湖水,眼神专注而清澈。
“冯医生。”孙源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掌控感,侧身让出身后的医生,目光落在顾佳然毫无生气的脸上,眉头习惯性地锁着,“这就是顾佳然。她的情况,你再看看报告。”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对下属布置任务,而非关心病榻上的恋人。
冯宇航的目光落在顾佳然苍白的脸上,那双清澈温和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脆弱和无助。他的视线仅仅停留了一瞬,便不着痕迹地移开,礼貌而专业地点头:“顾小姐,您好。我是血液科的冯宇航医生。您的病历和检查报告我初步看过了。”
他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温热的毛巾,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先擦擦脸好吗?脸很烫。”他的语气里没有孙源那种理所当然的命令,也没有刻意的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职业关怀,干净得让人心安。
顾佳然有些迟钝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审视,没有评估价值的光芒,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的力量。她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冯宇航的动作很轻,微凉的毛巾小心地擦拭过她滚烫的额头和脸颊,带来一丝难得的舒适感。这细微的举动,在孙源从未有过的细致对比下,竟让她鼻尖猛地一酸,视线瞬间模糊。
“初步怀疑是恶性血液病引起的感染发热,”冯宇航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病房里沉重的寂静,他转向孙源,“我们需要立刻做骨髓穿刺活检确诊。时间很关键,越快越好。”
孙源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阴霾。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顾佳然那张惨白虚弱的脸,又回到冯宇航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权衡利弊的冰冷:“骨髓穿刺?确诊?冯医生,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她这病,到底有多严重?治愈率多少?会不会……影响她以后的状态?”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目光意有所指地在顾佳然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是评估一件精心养护的艺术品是否还能保值、是否还具有展示价值的目光。
这话刺耳而**,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顾佳然的心窝。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原来在他眼里,她所有的痛苦和挣扎,最终的价值不过是“以后的状态”。
冯宇航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像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很快平息,但那短暂的变化却清晰地映在顾佳然紧闭的眼帘下。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冷硬:“孙先生,任何疾病的治疗都伴随风险。但顾小姐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明确诊断,获得及时救治。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生命权高于一切。”
“生命权?”孙源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丝几近嘲讽的弧度,眼神里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商人的冷酷盘算,“冯医生,你太年轻。这世上的一切,都要讲投入产出。”他没有再看病床上的顾佳然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等待估值拍卖的拍品,“我需要一份详细的评估报告,关于治疗费用、周期、风险,以及……治愈后对生活质量的预期影响。拿到报告后,我会决定是否继续投入资源。”
冰冷的字句,像淬毒的冰棱,一颗颗砸在顾佳然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孙源说完,仿佛完成了一项必要的商务流程,毫不犹豫地转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空旷而决绝的回响,一步步远离这间让他觉得“亏本买卖”气息浓郁的病房。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顾佳然再也支撑不住,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滑过冰冷苍白的脸颊,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她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绝望,从未如此清晰而冰冷。
就在这时,一张干净柔软的纸巾,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却莫名地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气息,轻轻递到了她的眼前。
顾佳然泪眼模糊地抬起脸。
冯宇航半蹲在床边,目光与她平视。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崩溃的痛苦和狼狈,没有一丝嫌弃,没有半分疏离。他没有说空洞的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干净得像落满了雪的山涧。
“顾小姐,”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叩在她的心上,“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如果你相信我,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帮你。”
顾佳然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
几天后,骨髓配型结果如同冰冷的审判书下达。顾佳然罹患的是急性髓系白血病(AML)。唯一的希望是尽快进行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然而,在中华骨髓库中搜寻匹配供体的过程如同大海捞针,一连串的“初步筛选不匹配”彻底浇灭了希望。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顾佳然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瓷器娃娃。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孙源自那天离开后便杳无音信,连他派来的助理也只是公式化地询问了几句病情进展,留下冰冷的“孙总很忙”便匆匆离去。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日夜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顾佳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她甚至不想再耗费力气去看那张冷漠权衡的脸了。
脚步声停在了床边。
预料中的冰冷询问或是最后的“判决”并未到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佳然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缓缓转过头。
站在床边的,是冯宇航。他依旧穿着那身干净的白大褂,只是神情间似乎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穿透黑暗的星辰。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新的检查报告,也不是评估文件,而是一份装订整齐的表格。
冯宇航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顾佳然瞬间茫然。她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沉重宣告,反而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近乎温柔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
他缓缓走到床边,将那份表格轻轻放在顾佳然微微颤抖的手心里。纸张带着他指尖微暖的体温。
顾佳然下意识地低头。
表格顶端的几个加粗黑体字,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入她一片死灰的眼瞳——
**骨髓捐献同意书**
捐献者签名处,一个清晰而沉稳的名字赫然在目:
**冯宇航**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血液在耳边轰隆作响,淹没了窗外所有的声音。顾佳然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烙铁般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冰冷绝望的心脏深处。
冯宇航?
是冯宇航?!
那个只见过寥寥数面、温和有礼的医生?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理智,瞬间冲垮了那层厚厚的麻木壁垒。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滚烫。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滚烫苦涩的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哽咽。
“为……为什么……”她艰难地从哽咽中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冯宇航静静地望着她。泪水模糊了她的脸庞,那些晶莹的液体滑过苍白的皮肤,滚落下来。他伸出手,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干净的医用棉纱布,极其小心地为她拭去脸颊上滚烫的泪痕。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擦拭的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病房里只有顾佳然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声。
他看着她被泪水浸透的、写满巨大困惑和无助的眼睛,那双清澈温和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丝毫孙源眼中那种令人作呕的衡量。
“他给你的,或许很多。”冯宇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温热的泉水,流淌在顾佳然冰冷的耳畔,带着一种抚平一切喧嚣的力量,“钻石,华服,优渥的生活……但那只是钱,是随时可以收回,可以用来交易的冰冷物件。”
他顿了顿,指腹停留在她微凉的脸颊边缘,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足以撕裂所有虚伪的强大穿透力:
“而我,会给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