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正退至一边,面色凝重,陈述这个事实:“道忠师弟死了。”
道忠的尸体未经处理,淋了这么久的大雨,已经开始**且散发着臭气。
整座大殿被这样的气味笼罩,不少人纷纷皱眉。
慕荷踮起脚尖往前探身,想看又怕,匆匆看了眼尸体的惨状后连连退后好几步,捂住嘴,嘟囔着说:“好臭啊……”
沈商陆则不嫌,穿戴齐整走上前,蹲下后伸手查看道忠的尸体。
他将手搭在道忠的后脑勺处,原本该平整的地方深深凹陷进去,血迹被冲刷得七七八八。
体表只有一些细小伤口,应该是摔下崖时被枯枝石块磨损所致。
致命伤在后脑勺。
沈商陆抬头问:“道正师父是在哪里找到道忠师父的?”
道正闻言,将找寻道忠的经过事无巨细告诉了沈商陆,“是在后山的悔过崖下。”
“崖边与崖底相距极高,我想师弟应该是……坠崖身亡的。”
颜鹤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道忠,鞋底和衣裳上沾满了泥浆和枯草,他问道正:“现场情况如何?”
道正摇头道:“雨太大,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悔过崖顶已经被雨水冲刷,那些原本属于道忠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
沈商陆抬起道忠已经僵直的手,屈指检查后对众人说:“从尸体僵硬程度看,已经发展至全身,且全身关节已至僵硬巅峰。”
“离世时间应该是在发现尸体前一晚,即昨夜戌时至次日丑时。”
话音刚落,沈商陆就和颜鹤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颜鹤走至中央,礼貌作揖后,开口道:“请问诸位昨夜戌时到今日丑时都在做什么?和哪些人在一起?”
金龙镇离京都并不远,那些在京都盛行的传说、话本自然也传到了这里。
他们都很信任颜鹤。
道海率先回应,“近期周大人按例查账,贫僧掌管寺中财政,因此昨夜和随行小僧通宵对账,彼此可以作证。”
说罢,那位小僧站出来,回答道:“是,小僧一直陪在道海师叔身旁,从未离开过。”
颜鹤将视线移到道正身上,听见他说:“昨夜贫僧一直在照顾师父,今日卯时才离开。”
道正有监寺出来作证。
“道归师父呢?”
道归站出来,合掌作揖,“昨夜我早早就睡下了,一直不曾离开房间。”
王京在房间照顾林正,而沈商陆在禅房照顾慕荷,至于那位周大人……
听说在夜里对雨畅饮。
大家各有各的说辞,都说自己不曾参与此事。
就在颜鹤思考时,一位小僧突然站出来说:“浴佛节时那个小乞丐和道忠师叔吵了一架,昨天下午我还看见他们两个在山门处争吵,还说什么要约在后山见面。”
小僧挠了挠头,思索一会儿后又灵光一闪,将他听见的谈话告诉颜鹤,“时间……时间正好就是酉时!”
“小乞丐?”
慕荷重复了一遍,皱眉问:“你们寺里还有乞丐?”
道海笑着回应:“金龙寺普度众生,为乞丐提供饭食也是应该。”
“哦?那个乞丐是不是叫钱飞?”慕荷玩味的看着道海,又一次咄咄逼人道,“可我听说,你们这些和尚对她并不友好。尤其是这个道忠和尚,三天两头欺负人家!”
“还敢说自己普度众生?”
慕荷再直言直语说下去,就该被寺里的僧人联合揍一顿了。
沈商陆见状,立即将她拉走护在身后,“少说两句吧。”
之后,慕荷被沈商陆拉走。
那些小僧也各行其职离开大殿。
-
钱飞向来行踪不定,颜鹤找到钱飞时,已经夜幕沉沉。
钱飞和往常一样偷偷摸摸溜进斋堂,颜鹤则守在门外瓮中捉鳖。
“钱飞?”
颜鹤喊了她一声,站在原地没有走近。
钱飞闻声,放下手中素面就跑。
可斋堂只有一条路,她根本没路逃跑,只能被堵在房里。
颜鹤的声音洋洋盈耳,环绕在寂静的斋堂中。“你且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想问些有关道忠师父的事。”
道忠,这个名字触动了钱飞的神经。
她神色惊恐,瞳孔放大,脑海里闪过昨天在后山的点点经过。
钱飞摇头,一口否定,“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钱飞矢口否认。“一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和尚,我能知道些什么?”
“他死了。”颜鹤轻吐一口气,点到即止,问她,“你多大了?”
“十二。”
钱飞比颜鹤矮一大截,因此她只能仰头看着颜鹤。
颜鹤见状,当即便选择坐在地上,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钱飞坐下。
“我们就这样聊天吧。”
钱飞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坐吧。”颜鹤轻声说了这句。
于是,他们两个坐在斋堂的窗下,听雨打窗棂。以非常温和的方式在闲聊。
“道忠的死,你知道多少?”
钱飞知道他不像那群和尚一样是恶人,但对这件事,同样绝口不提。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钱飞一脸不耐烦,“你还要问多少遍?”
颜鹤看着她,用春风化雨般的声音一步步引导她讲出真相,说:“有人撞见你们在山门处争吵,你还放话约他去后山。你从小生活在这里,应该知道后山是什么地方吧。”
钱飞对此供认不讳,点头道:“我是这样说过,但后来我根本没去。”
颜鹤知道钱飞会一口咬定自己不清楚,再怎么询问也是无果,便起身揭开锅盖,将冒着热气的素面递到她面前。
并无责骂,而是和善的对她说:“趁热吃,如果将来想到什么细节,烦请告诉我。”
钱飞接过面碗,碗上的温度将她冰冷的双手捂热,也连同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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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压顶,狂风袭来,几个人站在大殿在,僧衣下摆随风晃动。
“大师兄,师父选住持接班人是按什么规矩来的?你是师父最亲近的人,应该知道吧?”
道海从容自若的回答:“师父如何选择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又怎会知晓。”
“那大师兄得多上点心了。我听说……二师兄的威望可比大师兄您高得多,师父染上风寒这段时日,他不辞辛苦主动照顾,不就是为了收服民心,再理所当然让师父把位置传给他?”
这话让表面镇定的道海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住持之位要是给了道正,自己就完了。
道归看见了道海一闪而过的惊慌,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捅出的篓子,不如我们联手解决掉道正,也是帮你自己一个大忙。”
“你怎么知道的?”
道海看着面前这个他曾经看不上的人,此刻竟然握着他的把柄,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道归的嘴角勾起弧度,笑得令人不自在。“大师兄不必知道这么多,你只用清楚一点,如今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世道没有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大师兄可以慢慢想。”道归转身就要离开,迈出门槛那一刻,他停下来说了句,“我不急,反正谁当住持与我而言都无伤大雅,但你得急一急了。一旦二师兄得势,陷入万劫不复的就是你!”
说罢,道归径直离开。
道海不知道在想什么,在道归踏出门槛那一刻,出声同意,“好,我答应你!”
他还是同意了。
那个秘密不能被更多人知道。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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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你输了。”沈商陆说。
慕荷不可置信看着棋盘,连忙收回那枚棋子,“不不不,我不走这儿,我走……这儿!”
她一番斟酌后重新落定。
“象走田。”沈商陆咬着牙关说,“你到底会不会下?”
慕荷拍桌而起,“重来重来,这局不算。”
“你棋艺太差,棋品……也一般。”沈商陆拿出医书,“不来了。”
慕荷刚走到门口,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教我的师父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砰的一阵声响,门从外面打开,力度不轻不重正好撞在慕荷头上。
“颜鹤!你打我?”
慕荷捂着发痛的头声嘶力竭。
莫名其妙被扣上打人帽子的颜鹤:……
但还是走上前查看了慕荷的伤势,“你在门后面干什么?”
慕荷指着沈商陆,“你问他!”
当颜鹤的视线和沈商陆对上时,沈商陆正用无辜的眼神朝他摊手,口型说着:和我没关系。
打闹归打闹,终归还是要回到正事上的。
沈商陆问颜鹤,“钱飞说了什么?”
颜鹤摇头,一筹莫展,“什么都没说,只说她不知道。”
慕荷闻言,插嘴道:“她肯定知道什么,只是在刻意隐瞒。”
“让我去会会她。”
沈商陆伸手拉住她,并对她说:“你别添乱了。”
“我哪儿是添乱!”
“你哪儿不是添乱?”
慕荷瞪了他一眼,说:“如果钱飞说的是真的,她确实不知道真相,那就是有人栽赃她,让她当替罪羊。”慕荷用手肘抵了下颜鹤,“我的猜想有没有可能?”
“有。”
“如果钱飞说的是真的,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几位住持候选人了。”
道忠在寺里人缘很好,唯一和他不对付的就是钱飞。
如果钱飞和道忠的死没有关系,那剩下的动机就只有争夺住持之位了。
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谁在说谎?
颜鹤的思绪犹如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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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钱飞回到她居住的地方。
“哥。”她掀开早已褪色的布帘,走近洞穴深处。“哥你在哪儿?”
男子的半张脸被绿光遮住,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钱飞坐在草垛上,揉了揉肚子,笑着说:“去斋堂吃素面了,今日的素面味道不错。”
男子揉了揉她的头,眼神中都是怜惜,语气多了几分柔和:“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了,会好的,都会好的。”
钱飞很懂事,脸上立马露出了笑,安慰她哥,“哥,有你还在我身边就足够了,我没那么贪心。”
男子不仅是对钱飞说,更是对他自己说:“哥答应你,一定会报仇雪恨,让爹娘和族人得以安息。也一定会让你摆脱这般过街老鼠的日子。”
钱飞想了很久,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哥,爹娘泉下有知,看见你被仇恨蒙蔽双眼会难过的。要不……我们放下仇恨,离开这里吧。”
“你说什么!”
“爹娘死的时候你还小,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死的多么惨烈,而杀害他们的罪魁祸首,现在活得风生水起!他们不配,他们该死。”
“哥!”
钱飞已经泪眼婆娑,就连声音也止不住的颤抖,她哽咽道:“颜鹤已经开始查了,我们瞒不住的!”
“颜鹤?”
男子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不明情绪的笑着说:“曾经的监察使,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钱飞不敢相信,用颤音问他:“哥,你……你要做什么?”
“我心里有数。”
男子并没有回答,只是让钱飞照顾好自己,孤身一人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