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和肖邦 第5章 你好，我叫周寻。

校门口的小吃摊是兵家必争之地，放学的时候，周寻传来纸条要带赵淑贤体验下八中门口的美食，一听到要吃好吃的，赵淑贤把最后一节课要讲的什么全都忘了，甚至上什么课都不记得了。

她将鞋带绑了绑，准备为接下来的冲刺做好万全的准备。此时的陈趣心思也不在学习上，他将上次钢琴课老师标记的重点重新复盘了下，两只手在大腿上默弹着《C大调练习曲》。

陈趣脑海中反复想着老师讲解的重点：不是手肘在转，而是手腕在动，再加上一点手掌的侧翻把指头带起来。

C大三……

F大三……

升F，接着是G大三……

他的右手从大腿一直弹奏到小腿，过程十分丝滑，仿佛肖邦的音乐真的从座位里流淌出来，像诗词一样华丽美妙。

他不停地想着那些音符，脚上也加上了踏板的动作，心里想的是，老师告诉过他，这里的踏板要轻盈一些，像是踩棉花糖一样。

陈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的，也许是在弹到第二十三段的时候，英语老师粗犷的嗓音喊了过来。

“陈趣——陈趣——”

等陈趣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似乎全世界都在看他，他看向赵淑贤，发现她一脸歉意，站的笔直，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

半分钟前。

赵淑贤撅着屁股系鞋带，幻想着自己大吃四方的样子，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的校服裤腿有些松，如果待会儿迈开步子跑步，很可能影响她的发挥。

于是，她又将裤脚全都塞在袜子里，正当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大聪明时，英语老师一脸凶神恶煞地看着她。

“新来的那个，你站起来。”

新来乍到，必定是要装乖卖萌一波的，她老老实实的起身，对着老师一顿憨笑，可对方完全不吃这套。

“你把我刚才讲的复述一遍。”

复述……刚才赵淑贤的脑子完全沉浸在美食里，哪还有心思听课？

“老师……我不记得了……”

“你能记得才怪！光撅着屁股在座位下鼓捣了！”说完，老师一记漂亮的粉笔导弹结结实实地弹了出去，周寻见状立刻起身，粉笔头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胸口上。

“老师，我记得……”周寻举着手，诚恳地看着老师。

“我让你起来了吗？我让你说了吗？”

眼见已经挡下了粉笔杀，周寻只得默默坐下，他转身看着赵淑贤，示意她老实做人。

英语老师姓王，常带着一金丝眼镜，高高的颧骨似乎要冲到天上，那嘴唇薄的像百家水饺店里的皮。她为人十分刻薄，老公不争气，孩子不听话，一心扑在工作中的她业绩不上不下，评优次次选不上，所以她格外讨厌上课不听讲的学生。

“从九中转来的是吧？真不知道咱们八中招转校生标准是什么，什么孩子都要……你看看你同桌陈趣，学习第一，弹琴也是没得说，都坐一起了也不跟着学学！”

赵淑贤看了眼陈趣，差点就笑喷了。他眼神是看着老师没错，可心绪早就不知道飘哪里去了？看那双反复在腿上游移的手就知道，他肯定是在弹琴。

正当王老师把陈趣捧到一定高度时，她再次叫起了陈趣。

“陈趣，来，你来给同桌示范一下。”说完，所有人一脸期待地看向陈趣。而陈趣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十八世纪古典音乐的世界里。

“陈趣？陈趣——陈趣——”

在王老师的闪电几连吼下，她才意识到，这个她刚才视若明珠，捧上山巅的优质学生竟然溜号了，还溜的是个大号！

放学时分，八中的大门一打开，一群博尔特式的选手冲向各自的“终点”，周寻被人群夹着，两脚十分不情愿的挪着。

同班的李大为见周寻，兴奋地叫他去打篮球，周寻摇了摇头，他向前走了几步，随即一个人逆着人流回到学校。

这反常的行为搞得李大为一时间怀疑人生，虽然自己的篮球技术很差，但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吧？

学校厕所旁的车棚，只留下寥寥几辆自行车，周寻将他的捷安特停在车棚里，眼神望向不远处高二（八）班的门口。他总是这么喜欢一个人望向远方的灯，就像小时候，坐在轮椅里的他总爱望着夜空中的月亮一样。

“妈妈，今天月亮旁边有三颗星星……”

“妈……今天月亮旁边的星星没了……”

“妈——今天月亮旁边有七颗……”

每每听到这里，周寻的妈妈周丽蓉无论手里忙着什么，都会赶紧跑出来陪周寻聊聊天。没错，周丽蓉就是开篇叫赵淑贤的中年女人。

周丽蓉跟儿子周寻耐心解释，因为月亮绕着地球公转，所以导致星星的位置发生变化，每次看到的星星数量都会不一样。周寻乖巧的听着，

周丽蓉的这个儿子，谁见了都说是他们见过最乖巧的孩子，长得白白净净，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笑起来，整只眼睛眯的像弯弯的月牙。

没人见了会不喜欢小周寻，他懂礼貌，知礼节，善良，老实。从三岁起就喜欢坐在电视机前看篮球比赛，从此对篮球着迷。周丽蓉给周寻在院子里装了一个篮球筐，周寻便拿着小篮球坐在轮椅上投篮，十投九中，准确率高的吓人。

周寻自小就表现出了在篮球上的天赋，只可惜，他是个到了六岁还站不起来的小男孩。别的小孩普遍十个月会走的时候，他还躺在婴儿床里，抓着四周所有能让他站起来的东西努力站立，最终还是会摔在床上。

王青过来安慰周丽蓉，告诉她，小孩子站的晚更聪明，证明发育的更加稳健。有了王青安慰的话，周丽蓉决定听从老天的安排，这一从，就从了整整三年，都四岁了，周寻还是站不起来。

周丽蓉带着孩子访遍各地名医，最终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周寻先天发育不足，导致无法站立。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解决方法，只能说慢慢的等待奇迹，有的孩子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但有的孩子，说不定哪天就站起来了。

带着对奇迹的向往，周丽蓉盼了一天又一天，从幼儿园盼到小学，直到盼到不再期待，她觉得孩子坐在轮椅上也挺好的，只要能吃能喝，一辈子不生大病足矣。

而乖巧的周寻似乎从一开始就接受了天命，他不哭不闹，遵从着家人的一切安排，从没有因为站不起来而性格上出现问题，反而干什么事情都笑眯眯的，一副天生乐观的样子。

因为站不起来，周寻并没有上幼儿园而是直接念了学前班，周丽蓉将工作辞掉，每天接送上学，照顾周寻的一日三餐。在别的小孩欣然接受父母的付出，没完没了的向家庭索取时，小周寻就已经懂得周丽蓉的不容易。

有天，他在卫生间里摔倒了，两只小小的手死死抓住洗手盆的柱子，努力的向上攀爬时，他那细的像拖把棍的腿似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等他终于将身子直起时，下半身已经抖的像筛糠，差点把旁边的小猫煽感冒。

虽然底盘不稳，但小周寻竟然有了一个从来都没有的念头，那就是，他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几步，哪怕走两步也好。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将两只手按在洗手盆上，心里默念着我一定能行，一定能行。他确实是用尽所有的意念让大腿蠕动，可他发现，无论他怎么努力，那双腿还是原地不动，像被魔女下了咒语般。

这样可不行。

如果我一直站在原地，我永远都无法朝前走。

如果我双手一直抓着洗手盆，那我将永远都会依赖它，我永远都不可能迈出第一步。

就这样，周寻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大冒险，他勇敢的将双手离开原地，面对着人生第一次没有托举，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大家往前走的样子。

加油……我能行，我自己也能走，别人都会走，我也一定会……拜托，老天爷，给我这个机会吧……

周寻模仿着正常人的样子努力向前冲着，他的身体像中了箭的勇士，双腿瘫软，上身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重重拍在地上。

随着卫生间的巨响，周丽蓉冲了进来，他不理解周寻现在的样子，但她理解这个儿子的懂事与努力。

他的嘴里一直在说，“妈妈对不起，是我让你这么累……是我不好……对不起……”

从那天起，周寻再也没有探索过走路，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因为那天，他从母亲脸上看到了比自己更多的泪水。

他遵循着生活的轨迹，一笔一划地活着。从上学到放学，吃饭到穿衣服全都乖乖听话，他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会像一个“永”字一样，规规矩矩，一笔一划，八笔画划各个不同，都又规整的可怕。

直到他遇到了赵淑贤。

那晚，他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看星星，但这天月亮旁边的星星格外不一样，数了下，今天竟然有七颗，他赶紧将这个怪事告诉周丽蓉。

“妈妈——今天月亮旁边有七颗星星——”

也许周丽蓉在洗衣服，压根没听见儿子的呼喊。

“妈——妈妈——”

“哎——乖儿子——”

从房顶上传来稚嫩的女童声音，周寻整个人吓了一跳，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带着卡通墨镜，梳着马尾辫，笑起来只有两颗大门牙的女孩好奇地看着他。

“新来的吗？”

周寻愣了下，随后举起食指指向自己。

“我？”

“这片的小孩我都认识，可我没见过你，你是谁啊？”

“你好，我叫周寻……”

“你家房顶真难爬，介绍下，我叫赵淑贤，住三角房子有烟囱的那家。”

周寻望着赵淑贤，也许是他很少出门没见过什么女生，面对龇着两颗门牙的赵淑贤竟然越看越脸红。

他看她，看到忘记了请教母亲。

他看她，看到……对方消失，他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