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室的空气是凝固的,带着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沉闷气味。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响,把黎清过于苍白的脸照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穿着橙色的囚服,剃了头,整个人缩水了一圈,只有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只剩枯寂的眼睛,透过厚重的玻璃板,望着外面。
钟郁就坐在外面。
她依然很美,是一种被精心淬炼过的、带着冷硬光泽的美。黑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脖颈修长,下巴微扬。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眼底不易察觉的青黑,和紧抿的嘴角边一丝极力压抑的纹路。她父亲的倒台如山崩,她这枚曾经最耀眼的勋章,也瞬间蒙尘,甚至成了被清算的对象。那些昔日的“仇家”,报复起来比鬣狗更凶残。
黎清是为了救她。在那场混乱的、针对她的袭击中,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抢过对方手中的利器,混乱中,刺了出去。一下,又一下。是过失,也是积压已久的所有绝望的总爆发。正当防卫,但明显过度。证据确凿,流程快得惊人。死刑,立即执行。
黎漾昨天来过了。她哭红了眼睛,隔着玻璃问他:“哥……你后悔吗?”
黎清当时只是很轻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现在,钟郁来了。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冰冷的、无法逾越的玻璃。
沉默在蔓延,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最终,是黎清先开的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语气却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
他的生母丢弃他,养父牺牲留下他,黎漾的拒绝,以及眼前这个他付出了全部甚至生命的女人……他的人生,是一场关于“被抛弃”的连续剧。
钟郁放在腿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黎清看着她,目光像是要穿透玻璃,钉进她的灵魂深处:“我为了你抛弃了一切,包括生命。”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终于激起了涟漪。钟郁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智:
“是我逼你的吗?”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划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温情伪装。她没有感激,没有愧疚,只是撇清。仿佛在说,你的牺牲,是你的一厢情愿。
黎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个女人的样子,刻进永恒的地狱里。然后,他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底、从相遇那一刻起就存在的,最卑微也最绝望的问题:
“那你有一刻爱过我吗。”
探视室里只剩下荧光灯的嗡鸣。
钟郁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似乎有瞬间的游离,越过了黎清,看向了某个虚无的点。或许是想起了那个雨天他笨拙地为自己撑伞,想起了他因为自己一句随口夸奖而亮起来的眼睛,想起了他得知“真相”后崩溃却依然没有伤害她的样子……那些碎片化的瞬间,像快速闪过的胶片,在她冰冷的眼底一掠而过。
那犹豫极其短暂,短到几乎不存在。
然后,她迎上他的目光,红唇轻启,吐出的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温度:
“没有。”
……
探视时间到了。
狱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黎清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像是最后一根支撑着他的骨头也被抽走了。他没有再看钟郁一眼,被狱警带着,转身,消失在沉重的铁门后面。
钟郁依然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直到工作人员前来提醒,她才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探视室外,阳光刺眼。她快步走着,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清脆又孤独的声响。一直走到一个无人的转角,她才猛地停下,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起来。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然后用力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她那句“没有”,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仿佛还在回荡。
可刚才那不到一秒的停顿,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瞬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扎进了她心脏最深处。
她知道,有些答案,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背叛了真相。而有些罪,注定要用一生来遗忘,或者,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