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进入高三的第一天,天气出奇地晴。阳光透过校园的梧桐树缝隙,斑驳地洒在操场上。
我提着书包走进教室,熟悉的桌椅、黑板、同学的笑声,全都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空气——那种带着紧绷感的空气。每个人都开始比以前更安静,课间的喧闹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有人在背书,有人在默写单词,也有人趴在桌上补觉。
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她在讲台上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高三学生了。”全班没什么回应,只听见几个深呼吸的声音。
我看着窗外的树影,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我们真的高三了。从今往后,生活的节奏只有两种:学习和睡觉。我们像一群朝圣的人,一天又一天往“高考”那座山走去。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晚上七八点才回到家。题本厚得像砖头,错题像永远也改不完的债。可我并不抱怨,只是有时候在夜里睡不着觉,会突然问自己:这一年,会不会是我们青春的最后一页?
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戴景耀,今年也刚上高一。他和我不是同一所学校,去了离家不远的一所普通高中。他好不容易才考上高中,起初我还想着他能趁这次机会好好努力,改变学习态度,可现实往往总让人失望。景耀从小爱玩,学习成绩一向不理想。上了高中后,他就像彻底挣脱了什么枷锁,变得更加叛逆了。经常逃课、打游戏、和朋友出去通宵。妈妈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戴景耀最近学习状态不好”“上课讲话”“作业没交”……我常常能看到妈妈接电话时的神情——眉头紧锁,语气尽量温和,却掩不住那种疲惫。家里的空气也随之变得凝重。
爸爸看到妈妈接电话后,总是皱着眉,不耐烦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妈妈一开始还耐心解释,但后来越来越沉默,只低头洗碗、做饭。弟弟也不愿意沟通,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于是,我们家成了一个没有笑声的房子。偶尔有几句零星话语的餐桌上,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刀叉碰碗的清脆声。爸爸本就嗜酒,这段时间更频繁了。酒气混着沉默,让整个屋子都显得有些压抑。
那天晚上,是我一生都忘不掉的一晚。
窗外的风很大,拍打着窗户,带着一股寒意。我刚写完一张数学卷子,笔还没放下,客厅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像是玻璃杯砸在地上。我整个人一震,心几乎是空的。那种声音太熟悉了——意味着家里又要吵架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出去。
客厅的灯晃得刺眼。爸爸站在餐桌旁,脸涨得通红,手里还拿着酒瓶,地上是一滩碎玻璃,酒水顺着地砖流开。他喘得急,眼神里全是怒火。
“你看看你这儿子!”
他指着妈妈,声音嘶哑,“天天不学好,跟一群小混混鬼混!你怎么教的?”
妈妈赶紧站起来,双手去拉他:“你别激动,孩子还小,有些事情需要慢慢来。”
“慢慢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子都跳起来,“等他被学校开除了再慢慢来吗?还是等我他妈被人笑话,说我连个孩子都教不好?”
他越说越气,眼神发红,脚步一晃,直接朝弟弟房间走去。
“戴景耀!你给我出来!”
我弟弟房门被“砰”地一声踹开。弟弟吓得一下站起来,脸上却写着不服:“你看你现在这样子,”他反嘴道,“我还不是从你学的吗?”
空气瞬间凝固。
“你说什么?”爸爸声音低得可怕。
“我说……你也没资格说我。”弟弟咬着牙。
下一秒,“啪!”——一记耳光,清脆得像鞭子。弟弟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眼里瞬间泛起泪光。
“还敢顶嘴?”爸爸又举起手。
“别打了!”妈妈冲过去拦住他,声音都在发抖,“他是你儿子啊!有爸爸这样打儿子吗?”
我也冲上前去,拉着爸爸的胳膊:“爸,够了!”
但他醉得太深,整个人像失控的野兽。
“你们都给我让开!”
他甩手的那一瞬间,我眼前一晃——妈妈被他一推,整个人往后倒。
“砰!”
她的后脑勺撞在墙角,声音沉闷又清晰。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妈妈的身体软了下去,慢慢滑坐在地上,头发散开,眼神空白。弟弟愣在原地,嘴唇在抖:“妈——”。
我冲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声音都哑了:“妈,你怎么了?你说话啊,妈——”
她的手微微颤抖,想抬起来,却抬不动。爸爸那时也呆住了,酒气里混着恐惧。他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声音越来越乱,最后整个人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我慌得几乎哭不出声,只听见自己在喊:“快打120!”。我伸手去拿手机,妈妈却虚弱地伸手拦住我。
“别……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妈……”我不停地摇头,“你得去医院!”
她却只是轻轻摇头,声音很低:“没事,真的没事。”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倔强的平静,那一刻我又害怕又生气——她不是不疼,她只是太习惯忍。我和弟弟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回房间。爸爸跟在后面,嘴里不断地说“对不起”“我错了”,声音一重一轻。
那晚我守在她身边。妈妈靠在枕头上,呼吸浅浅的,脸色发白。我不敢睡,也不敢出声,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凉得让我心里发抖。窗外的风一直在吹,窗帘轻轻晃动。我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叫,听见弟弟在隔壁房间压抑的哭声。爸爸照样坐在客厅,一声不吭,偶尔传来打火机的“啪”声,然后是烟的味道。
夜色很深,窗外的灯都灭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好像只有我家还醒着。那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刺耳。
我和妈妈都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她哭了,我也哭了,却不敢大声哭。我看着天花板,脑子一片空白,心跳得乱七八糟。
第二天早上,阳光依旧明亮。可家里像被什么灰色的幕布笼罩着,没人说话。爸爸坐在餐桌前抽烟,弟弟低着头吃早饭。妈妈眼角有点红,却仍旧若无其事地说:“快吃吧,别迟到了。”。我“嗯”了一声。
吃完饭,我准备上课了。可是镜子里的我,眼睛肿得像桃子。我一度想请假,可又觉得不能。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也不想让爸妈担心。
于是我还是去了学校。
一路上,我低着头走,耳边的风声、车声都变得模糊。
子文和妙妙看到我时,打了招呼:“戴夏,早上好啊。”
我勉强笑了笑:“早。”
课堂上我也很安静,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话。
妙妙递给我一包糖:“你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对劲。”
我摇摇头,笑着说:“昨晚复习太晚了,没睡好。”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午休时,她们拍了拍我肩膀,问:“一起去吃饭吗?”
我假装摸着肚子说:“有点不舒服,我留在教室休息吧。”
“那我们帮你带点吃的?”,子文说。
“不用了,我不饿。”
她们离开后,教室里只剩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我坐了会儿,还是觉得喘不过气。于是拿起水杯,往天台走去。
天台的风很大。我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教学楼,操场上还有几个学生在打球。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闪得我眼睛发酸。我深吸一口气,想让风带走一点昨晚残留的阴霾。
“就知道你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是徐峰。
他手里提着一袋东西,笑得一如既往地温和:“听妙妙说你肚子疼,你不吃午饭,所以大家给你买了些吃的。”
他把袋子递给我,里面有面包、牛奶、一个苹果。
我愣了愣,接过来:“谢谢。”
他靠在栏杆上,也没多问什么,只是一起看着天空。风吹起他的校服衣角,阳光打在他侧脸上,有种安静的温度。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有时候啊,人就该学会让自己停下来。”
“停下来?什么意思?”我看着他。
“像现在这样。风吹着,什么都不做。就算明天还有一大堆问题,也没关系。”
我笑了笑,低声说:“怎么就变成哲学家了你!”
他也笑:“那就让哲学家帮你休息一会儿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耳机,递给我一边:“听吗?”
我点点头。
音乐响起,是一首轻柔的钢琴曲。旋律像流水,缓慢而温柔。我们就那样靠着栏杆,听着音乐,什么都没说。阳光一点点暖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心里的那团阴霾似乎被风带走了一些。我转头看他,他正闭着眼,嘴角有微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人好像不需要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只要在你身边静静地待着就好了。有这样的人真好!
听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着我说:“好了,该去上课了。”
我“嗯”了一声,把面包拆开吃了一口,打起精神。味道很普通,但那一刻,我却觉得比任何一顿饭都温暖。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妈妈倒下的那一瞬间,又想起天台的风,心情五味杂陈。我忽然有点想哭,又忍住了。我不是不难过,只是已经习惯了压着情绪生活。其实我那时并不想回家。我害怕一推开门,又看到爸爸低着头抽烟,妈妈假装若无其事,弟弟一声不吭。我害怕那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害怕。我不敢面对——那一切昨晚发生的事,真的没有过去。可是,家就在那儿,我终究得回去。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就像被谁推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