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营养剂里真的有什么助眠的成分。在被巴森领到飞艇上不久后,凯恩斯便上眼皮打下眼皮,无法抗拒地睡着了。等到他从沉睡中缓缓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医护从交通工具上搬了下来,放回到了白城医院底层的套房里。
彼时天光昏黄、遍布苍云。为了怕外面的大风吹进来,他眼前那些熟悉的弧形窗被牢牢锁死,不留一丝缝隙。轻薄的纱帘和厚重的布帘十分规矩地被铂金挂钩在两边收起,垂直地折叠出漂亮褶皱,朦胧地反射着窗外艳丽似血沫的夕阳——即便没去看标准时间,但凯恩斯是不会将外界的这摸又沉又闷的红光误认为是朝日初升的。
屋内看上去暗沉沉的。随着积雨云不断聚集,从天上洒落的最后那点可见光也都消失了,黑漆漆的空间只留下了搁在雄虫斜对面小茶几上的一盏台灯。
凯恩斯坐起身,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向窗户的位置走了几步。
从他的位置向外看,白城医院脚下那片有着细腻白沙的海滩已经消失在汹涌翻腾的海浪中。水沫泛着泡泡,像被困住的巨兽的嘴不断啃咬着怪石嶙峋的石崖,不甘地发出怒吼与咆哮。天光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笼罩上不详的血红,让窗外的景观看上去仿若末日降临前的诡秘预兆。
暴雨将至。
微微侧过脸,可以很轻易地看见洁白典雅的建筑群中出现了一大块烧的黝黑的缺口——那方位与上次莱多拿急急慌慌跑过来见他时来的路正好相对。
一个念头滑向凯恩斯:
或许那里就是杰兰特·纳比病房的位置。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洁白厚重的窗框,思考了两秒钟后就下定决心,转身来到床边穿上便鞋。
凯恩斯走出卧房,穿过有着海洋露台和旷阔视野的餐吧,来到由大大小小花园与外界相连的会客厅。进入这里的时候,他本以为会有医护(再不济也有机器)守着,不过稀奇的是,直到这只雄虫顺利地走上通往下层建筑的长廊,尝试顺着莱多拿来的方位走向那些缺口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突然从旁边跳出来打扰。
轰隆隆的雷声和藏在云层里的闪电不断炸裂,天空被满满的水汽压得很低,仿若触手能及。狂暴的风吹的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伸手扶着走廊白色的石质护栏,凯恩斯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前进。此时的白城医院仿若被废弃了,往日早该亮起的灯光不见踪影,往来穿梭的医疗器械与护工们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只留下沉默的建筑独自留在原地。
走下台阶,穿过花园和阶梯,没费多长时间他就来到了当时莱多拿跳过来那个间隙——就在两个紧挨着的露台中间。
低头看过去,建筑与建筑、建筑与悬崖间露出弯弯曲曲的狭窄空腔,而这条大约有半米宽的缝隙直通已经变得发黑的海洋,根本没有任何遮挡。
急速上升的风直冲凯恩斯的脸,让他不得不后退了几步。
跳还是不跳?
——或许该给巴森提前留个言?
伸手去摸脖子上的安全环,雄虫惊讶的发现这个在婚前必须要一直佩戴的东西居然不见了踪影。
“如果你想过去,我可以带你走另外一条路。”
从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像凯恩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翻了个白眼回过头,他毫不意外地在越发阴晦的天光下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科尔涅利。
“你走路能不要那么鬼鬼祟祟不出声吗!”
面对指责,雌虫无所谓地耸耸肩,慢条斯理地从建筑物的影子下站出来。
“杰兰特已经搬走了。如果你想现在过去找他,那里只有碎砖烂瓦。”
“其他虫族呢?”
“什么?”
“原来在这里工作的虫族。还有兰迪呢?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在这里,我哥呢,巴森,他跟我一起上的飞艇。”
“他们在下面。”
面对雄虫一连串的问题,科尔涅利不慌不忙地伸出食指朝着地板下方指了指。
“岩体内部还有房间,你哥也好、兰迪也好、其他幸存下来的虫族也好,都住在那里。上面只有我们,非常安全。”
“幸存?”
凯恩斯朝着远离缝隙的方向后又退了几步。
“这么说昨天晚上的事情闹得很大。”
“几乎一半的雌虫被异化。”
说起这可怕的事实,议会长看上去却一副兴致缺缺、毫不在意的样子。
“不过好在兰迪在现场,不该死的都好好活着呢。”
……不该死的。
不知是科尔涅利话里隐含的内容有些惊悚,又或者是随着首都星的两颗恒星已经落入地平线带来的温度骤降,凯恩斯起了满身的鸡皮疙蛋,下意识地在越吹越烈的寒风中抱紧了双臂。
“那杰兰特呢?”
“他很好,已经恢复了意识。”
“所以就像莱多拿说的,他是在七八年前被电磁风暴感染了。和,和周易君死亡的时间非常贴近。”
科尔涅利盯着凯恩斯,黑沉沉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怒。
沉吟片刻后,这只雌虫问:
“怎么,你觉得愧疚吗?”
不,他当然不会觉得愧疚。
——即使愧疚,也不会是因为杰兰特与自己在同一时间遇害这件事情。而是因为这位纳比家族的前任掌权者曾经在第七军沦陷的时候救过他的命。
当时周易君已经在法律意义上被流放。不过再次回到蓝鲨星系,没有了首都那么多繁杂事务搅扰,他的生活反而过的又轻松又自在。
从马库尔那里‘借’了个亚雌的身份后,他把自从进入政局后就没怎么打理过的纺织品生意又捡了起来。或许是背靠地头蛇纳比家族,买卖的版图扩张的很快,甚至还走通了其他星系的J需品路子。
给第七军运送专用在星舰安睡仓里的速干睡袋,那是周易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只军队有交集。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送货仓降落到扎地不久的晚上,第一只突然异化的雌虫就出现了。然后就像恐怖电影般,一个传染另一个,就算启动了紧急封闭措施也毫无作用。
即便是分成小组在不同的房间静默,异化还是会突如其来的出现,就仿佛那些可怕的黑色黏菌状物质早已经在雌虫体内默默生长了许久,只等待合适的时机从内部翻涌出来。
那些几个小时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年轻雌虫,拍着胸膛要在晚餐时分打赌喝酒的、大大咧咧要求下次再来要偷带电影和4D画片的、认认真真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混乱来临之际勇敢穿上防化装备去污染区抢救资源的……统统在他眼前裂解成黑色的浓浆,相互黏合、生长在一起。
基地里的所有角落到处遍布着仿若蛛网、还在呼吸的血肉,悠长的隧道和停歇在巨大仓库内的星舰成了这些软体怪物的外壳,它们涌进去、塞满了,摇着有节奏的动作沉睡,像一枚枚正准备羽化的茧。
杰兰特·纳比就这么独身前来,像敲碎鸡蛋壳般敲碎堵住通道的‘茧壳’,摆着张写满‘这种事情稀松平常’意思的脸,捞起被眼前情景骇的几乎无法思考的周易君来到了安全区域。
这只雌虫救过他。
而他也亲眼见识过对方的异化抵抗力有多强——在由电磁风暴过度而导致异化频出的蓝鲨星系,长期驻扎的纳比家族之所以变成联邦也不能轻易去动的豪强,原因就在这只血脉出色的抗性上。
如果杰兰特在八年前突然被感染,那么一定不是正常现象。
“那么就说得通了。”
凯恩斯像是在回答科尔涅利刚才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八年前周易君因为莫名其妙的亚虫化星盗意外身故,杰兰特·纳比也在巡查电磁风暴的时候惨遭不测……当年所有曾和第七军接触过并活着的虫族都被消灭了。”
他凝视着面前对惨案或者阴谋毫无反应的议会长说:
“有谁在掩盖物证,有谁真的掌握了让雌虫异化的技术,并且付诸了实践。如果这样的消息外泄……”
“消息不会外泄的,至少不是现在。”
科尔涅利开口。
“不过我想上议会和长老院还是应该有权知道的——为了讨论下一步。”
“哈!”
说起那帮肥肠满脑、傲慢自大的贵族,凯恩斯嗤笑出声 。
“我猜他们只会被吓得尿出来,然后哭着喊着抱怨你为什么说这么可怕的事情,捂上眼睛去找下一只替罪羊。总之,只要这把火不烧到自己……”
说着说着,雄虫突然顿住了。他簇起双眉,微张着嘴歪着脑袋仰视面前和黑暗影子似乎融为一体的雌虫,像是害怕惊扰到恶灵那样轻声细语地问:
“莱多拿,他就是你找到的下一只替罪羊吗?”
“不是我。”
科尔涅利摇摇头。
“我不会做这么龌龊的事情——但我也不是个慈善家。”
“所以就像当初一样……”
不知是由于过度愤怒还是由于过度失温,凯恩斯牙齿打颤,有些哆哆嗦嗦地说:
“那些掌握了异化攻击的家伙先出招,如果事情败露,他们就把莱多拿推到前台转移视线。而你,你只不过是将计就计。”
“你在生气吗?”
雌虫问,脸上带着点故作不解的表情:
“殉道者的追求不就是为自己的理念而死。你,你们都是这样,而我,我就喜欢殉道者。只要设定好时间和情景,他们就会自动往火里扑,就好像不知道那些光是肮脏的垃圾点燃后冒出来的一样。”
科尔涅利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躯慢慢贴近雄虫。
“一个悲惨的故事并不能让民众记起什么——但两个悲惨的故事,接二连三发生的冤情,尤其还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冤情,想必总能呼唤起大众的警惕心。”
“所以你要欺骗上议会和长老院。你会跟他们说,异化攻击被不知名犯罪掌握的事情暂时不会被透露出去,但这个消息必然会被走漏——在贵族们判处莱多拿死刑之后。在此期间,罪犯们会伙同他们一起攻讦你,而你会佯装退缩,就像昨晚在舞会上面对诺切·沙阿舍一样。”
凯恩斯像看着怪物,或者像是看着世界未解之谜般盯着眼前的雌虫。
“是了,在你成为议会长后,沙阿舍自然而然会成为守旧贵族们的代言,三大家族不可能都在同一条阵线上,这是联邦安稳的必然规律。可一旦民众们知道了异化的事情,加上接二连三无辜雄虫被推出来顶罪的悲剧,事态一定会失去控制。到时候现在那些因为《保护法》而找你麻烦的家伙们就会成为发泄怒气的靶子,而你,深谋远虑、坚持正义、保护弱小、见微知著的议会长毫无疑问会成为救世主。”
咬着指甲,曾经那些散乱纷杂、不知所谓的线索逐渐在雄虫脑中串联而起。
“……你不仅要摧毁那些试图挑战你耐心的政敌——菲利家族——不,他们只能算是条小鱼。你在准备让联邦成为一言堂,集合力量向那个拥有异化技术的不知名组织宣战。”
他忽然抬起来,恍然大悟地盯着科尔涅利那双无机质更多的黑眼睛。
“这件事情在很早之前就在准备了。”
“你知道兰迪的腿是怎么没有的吗?”
雌虫忽然问。
“这个问题你之前问过了,难道不是第六次远征……”
凯恩斯停下自己未说完的话。
思考片刻后,雄虫抬起头,咧开嘴角露出十分热情的假笑来。
“或许您可以考虑一下。虽然悲剧总能震撼心灵,但从本性来说来说民众们是不会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悲剧的。如果这次您在莱多拿即将丢掉性命时施予援手,想必之后反转的时候,大家会更加爱戴您。毕竟他是只中阶雄虫,和您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择偶范围正好又能够覆盖那些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新贵,还能让那些正在奋斗的中下层雌虫们幻想一下——这也是那些家伙选中莱多拿的原因不是吗。”
发现站在对面的雌虫似乎不为所动,凯恩斯向前又走了几步,仰着脸万分诚恳地说:
“只要您给一个机会,我可以说服莱多拿像机器狗一样听话。他会配合之后的所有的安排,如果有需要,我也能配合。毕竟在复仇这件事情上,我们的目标绝对一致。这不会耽误您的任何行动,相反,您总归需要在舆论场有自己的发声筒不是吗?雄虫——受大众喜欢又不会被防备的角色,必然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科尔涅利凝视着眼前个头只到自己胸膛的雄虫,那眼神似乎在欣赏一朵花、又似乎在朝拜某个神像。沉吟了片刻,才朝着对方十分礼貌地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看到你又恢复了活力,我真是太开心了。”
他宽阔的手掌攥住凯恩斯冷冰冰的手指。
“还有,欢迎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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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新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