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这一生可谓离经叛道。
他三岁没了爹爹,五岁没了阿父被三叔阿奶占了屋子。
从此天不亮就要背着背篓上山割草,下地劳作至月明星稀。渴了就喝山里的水,饿了得看灶房还有没有残羹冷炙,困了得挤到鸡笼旁边,依靠着那面坍塌的三角墙。
人人指指点点,说他是克了父母的丧门星。
他虽为哥儿,却天生巨力,身型高大。
八岁打得十来岁的堂哥满地找牙。
十二岁便横行乡里,踹断了他三叔的腿,切了他三叔夫郎半条舌头,挑了他两个堂哥的手筋。
十四岁他设计那老太婆夜里过桥滑了下去,眼睁睁看着她在河里挣扎,呼救咽气。
他仰天大笑,拜别了这一片稻田青山。
他走遍了江国的山海河川,他喝过白溪泉的水,淋过海宴角的雪,看过盛都灯火繁华,见识过安京万紫千红牡丹宴。
甚至剜下眉心红痣,化作男身进过军营。
更是刀口上舔血,跟着镖局南上北下。
二十一岁那年,他回了五眠,他生长的地方。
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起过,庄稼人的命永远在地里。山里的神,会一直在山上。
他把三叔一家赶出门去,与一样被欺凌的大伯一家相依为命。
他和大伯学起了杀猪,高大的块头背起那硕大肥猪也不见吃力。
一刀下去,开肠破肚。
他似乎忘了自己是哥儿,旁人也总想不起来他是哥儿。
二十二岁,大伯唯一的孩子周婷嫁去了邻村,不久传了喜讯,大伯与大伯母去看了女儿。
烛影摇曳,他的影子便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如鬼魅般伸展挪移。
房子很空。
他坐在烛影前,便不知是什么时辰。
那是六月,门外的蝉声声的唤着,呱噪这一年的夏。
许是热了,周正拿了个木桶去天井打水。
井中的月亮饱满一个镶嵌在井水中。
周正愣了愣,大大的块头站在井边没有动。只呆呆的望着水中月影,依稀想起谁曾抓起他的手同他说过的什么诗句与典故。
仿佛是什么什么婵娟。
他没听懂,也记不全,但似乎一直记得那是很好的意头。
恍惚间,他鼻尖又仿佛又闻到那一夜的茉莉花香。馥郁的花香缠绕在他鼻尖,让他沉浸其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周正脑海里清晰的想起一张脸,哪怕久久过去一年多,也忘不掉的一张脸。
那张白皙俊逸宛若天人的面皮。带上三分的傻笑,三分的天真,三分的娇纵。成就了那个嬉笑散漫,傲慢无礼的人。
周正游历了江国的大小城池,也曾在江吴两国的边境为百姓安危厮杀。
他吃过西海的蟹,拾过南海的贝。
从未想过,如今却偶尔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琢磨的一个问题,海的那边有什么?
海的那边,是那个人回不去的故乡。
一股凉风袭来,带来些许水汽,井水的寒凉缠绕在周正身上。
他不由的身躯抖了抖,洗的发白的黑色衣角晃了晃。
周正才猛的回过神来。
他不会再遇见那个人了。
随即将系着麻绳的水桶砸到了井里,水里的月亮碎了又圆。
他站在了原地,久久没有捞水桶上来,只是胸膛缓慢的一起一伏。
更深露重,他低下头,转身走了回去,身后陪伴的影子在青砖铺就院落里越发颓长。
第二日,大伯回来,说起堂妹周婷胎不稳当,说要带去村子里的温大夫那瞧一瞧,顺便给自己看一看老风湿腿。
这个姓与大夫二字巧妙的组合在一起,正在磨寒光粼粼杀猪刀的周正一顿。
那张万年霜结的脸上没来由的愣了愣。
他手下的磨刀声莫名快了些,嘴里有些磕绊的道。
“哪,哪个温大夫?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周大奇异的回头看了比山高比牛壮的侄哥儿一眼。
他们日常的交流仅限于吃了,嗯,好,行。
什么时候会蹦出那么多个字来?
但狐疑了一会也只是老老实实答道。
“大半年前来的,似乎是什么医道世家的小姐,来村子里避难来的。买田买地,丫头护院都有好几个。只是她医术真是极好,许多镇上郎中治不好的,她倒是治得轻轻洒洒。心地也好,实在贫困的人家,就帮她打理打理个把月的药田了事。她日日带着个面纱,只是从露出的眼睛来说,生得必是好看。也曾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想上手欺侮,还未碰到就护院被打断手丢了出去。我们可得仔细了,不可轻慢。”
周正表面点了点头,听闻是女大夫,神情着实松了不少。
周正便领着大伯又回去了隔壁村六水,便见青山之下的平地隔开成片片青翠的药地,地里三三两两衣着补丁的人着实不少。
或弯着腰除草,或是拿着铲子松土,或者插上竹竿牵引起深紫色的药藤。
这些就都是付不起药钱的乡民们吗?
这样多的地,也着实需要那么多人打理,也确实照料的极好。
周婷那一瘸一拐的夫婿刘木匠小心翼翼的扶着周婷,和怕碰着鸡蛋似的护着她往前走。
周婷性子急躁泼辣,一手虚护着还没显怀的肚子,一手也没甩开着急的夫君,疾步踏在乡间小溪的石板桥上。
刘木匠是周正亲自挑的,虽然腿上有些残疾。但是手艺活不错,脾气极好,家里母亲又是个软和不过的性子。
要不是脚上的活计,下不了地,凭这赚钱的手艺,绝不会十九岁了也还没定下亲事。
那日周正一把杀猪刀上了门去,说要么死,要么娶,吓得那相依为命的两母子抱头痛哭。
周婷的嫁妆在周正大笔添置之后足足有十两,加上布匹,被褥,粮食,锅碗瓢盆,牛车拉了足足三车。
加上周大手里十二亩田,陪嫁了两亩出去。
剩下十亩,便是留给给他们养老的周正。
这骇人听闻的嫁妆,也是轰动周围好几个村子。
刘家家风极正,倒也从没贪过,甚至问也没问过周婷的嫁妆。
虽然村里风言风语不少,有说周婷泼辣不配,有说刘木匠走了狗屎运,有说两个人烂锅配烂灶,真是绝配。
别人嘴下不积德,两人却越发紧密起来。
眼见着又有了娃,任凭别人嫉恨的牙痒痒,也拦不住日子越过越红火。
周大看着女儿女婿的黏糊劲,越发赞赏的看向周正,眼光果真是比他的好。当初他可是选了隔壁李禾茂家的二小子,那二小子也是个急性子。两个炮仗要是真点在一起,周大不敢往下想。
不多时,周正边看到溪流边上,茂密果树中间新建的几宅院落。
看着十分雅致,全是木头所建,实在迥异于乡下的青砖泥舍。甚至不同于他去盛都看到的高门大户的漆红院门。整体显棕白色,木头上刷着棕油漆,防水防腐烂。
木头都是好木头,闻着木头本身的香气,周正都有些恍惚。
他是有见识的,这木房子看着低调不算大气。但造价几何,周正心里清楚。这哪怕放在盛都,都是可怕的数字。
这里是雾气侵蚀的南部山脉,雨季漫长。防雨得做的多好,才能放手造那么个房子。
日头未爬到正中,知了还没开始嘶哑扰人。
那木房子砌了人高的院墙围着,前院种着常见的药材,田七金银花板蓝根雷公根。
远远一股药香传了过来,周正鼻子好,风中似有好几种淡淡花香。
他朝着后院眺望,这前厅是作为医舍给人看诊抓药用的,后边还有东西南三方厢房,院中必栽了茂密花圃。
只是旁人必是进不去了。
刚走进院门,就听得几声亢奋的犬吠。
周正忽然感受到一股寒意袭来,下意识摸上腰侧上的匕首。
眼里凌厉凶光转向杀意的方向,见着院墙角落里。有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死死望着周正同时半蹲下身,抚了抚闻到他们身上血腥气的健壮油亮的黑犬。
黑犬狰狞,牙齿十分锋利,挂着条寒光铁链。
那一脸阴森的男人目光极其冰凉。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眼里都有所试探,心里都明了遇上了同类。
周正心里清楚。
这男人,绝对杀过人。
有意思。
一个乡下小宅,雇用这样的护卫。
不,周正目光扫到不远处人头耸动,这样的护卫,不止一个。
此地的所谓温大夫,恐怕来头不小。
不过这不关他事,他只不过来带家人看病。
周正身上气压一松,便护着一家老小进了宅院。
背后那阴恻恻的男人假装平静的跟了进来,目光却不曾从周正身上挪移过。
周正一进门便闻到好浓的药香,以及木头上的香味,屋里无一丝腐朽之气。
扫眼一看,两三个小厮询问着病人病情,药柜旁边三五个小童抓药捣药。
病人哎呦声叫嚷排排坐在门口固定好的长座上。
这地方,果然有点意思。
寻常村野医舍,左不过一个乡野郎中坐在弄堂。别说排排整齐的药柜,有个药箱子都不错了,都是用各布袋子包着各种药材。
而这里,倒是比县城里的药铺还气派。
周正转眼一扫,便看见个熟人,似乎是原本在五眠六水这几个乡间行走的郎中张三叔。
也来了这里,当上了坐馆大夫。有模有样的穿起青蓝衣袍替病人号起脉来,原本凹进去的脸颊都圆了起来,仿佛日子好过许多。
又见薄纱之中,坐着一个白衣蒙面女子正在问诊号脉。
那女子身量很高又纤细,大约同村子中等偏上的男人差不多高。
虽说北方女子身量普遍高些,这般高的却鲜有见到。
那女子露出的眼睛皮肤非常白皙,白皙到哪怕村里日日不出来晒的哥儿女娃也没有这般白。
这个皮肤,这样高的身形,姓温,又是大夫,周正眉毛直跳。
莫不是和那位有些关系?
又见那女子旁边,有个身穿丝绸紫袍的中年妇人微弯着腰,正谄媚的朝那女子说些什么。
那神情周正见得很多,大户人家的狗腿子都是这幅模样。
只是那仆妇衣着实在光鲜,头上插着支镶嵌翡翠的银簪子,银饰耳环,手上一个水头很不错的玉镯子。
镇上的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也没有那么气派。
周正默默记下,对此地主人的忌惮又多了一层。
正在看诊的温美妍感受到目光,抬头一看,便是惊了一惊。
却见一个高大凶煞的健壮男子站在弄堂,搀扶着一个身量也不低的中年汉子坐下。
男子一身玄色衣裳,看上去虽有些旧了,但是却洗的干净没一丝脏污。
最令她惊奇的是那脸,三庭五眼,剑眉如墨,眼里黑沉带煞气。鼻子高挺,下颚棱角分明。
最要紧那一身腱子肉,蜂腰虎背螳螂腿,胸撑起衣服好大的弧度,臀翘的厉害。
绝对的练家子。
温美妍一看就觉得,某个人会非常非常喜欢这样的。
恍然见在乡野里看见那么一个人物,倒是吓一跳。虽然也是和其他汉子一样有些黑,但是他的黑不太一样。
旁人的黑是有些面黄肌瘦的暗沉,他倒是黑亮亮的,皮肤状态饱满。怕是平常荤素搭配,肉补的不少。
温美妍也是少见这样俊朗的人物。
至于家里的护卫嘛...身材虽是比不上,也有差不多的,脸实在...
旁边的吴妈妈看着自家大小姐盯着个人看,眼一扫,凑到温美妍旁边说道。
“那只怕是隔壁村五眠周屠户家的正哥儿。”
温美妍一惊,又扫了周正从头到尾。
“哥儿,这竟是个哥儿?”
随即想到了什么,又忽然有些焦急道。
“可许了人家?”
吴妈妈惊奇的看着神仙一样的大小姐那样失态,却只老实道。
“可不行,那哥儿实在荒唐。”
温美妍疑惑的看了过来。
“怎么了?”
吴妈妈扫了扫四下,急忙附耳上去说了几句。
温美妍听着,眼神黯淡下来。
“可惜了,有个...人,可很喜欢这样的。”
吴妈妈想了想,能让小姐那么上心的人也只有她那不成调的弟弟,便问道。
“是少爷?”
随即又掐了掐指头。
“说来,少爷传信,如今也快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