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诗行 第3章 落日马群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直到凌晨，阳光渐渐穿透云层，天空才开始放晴。

吸湿的草地经过了一上午的暴晒，重新变得干爽松软，广袤无垠的绿野镀上了片薄纱。

在最后检查完背包里的摄影设备、备用电池和存储卡，确认无误后，江樾轻装上阵地开车前往莫尔格勒河。

按照搜索和阿纳尔昨日告知他的方向，要走北线，顺着马背山至断崖，再经过曲水云天才能更好进入内部景点。

车驶过一段公路，停在草坡道边。

太阳很大但风还是冷簌簌的，江樾戴上一路都搁在副驾驶的遮阳帽，拿好了要携带的设备，奔着景区门口走过去。

提前预约的门票，这个时候就已经不少人了。内蒙古的纬度较高，天黑的时间稍晚，因此最佳观落日的时间是在19：00--20：00之间。

从玛拉沁营地的经幡堆穿过，就能看到舒展的河流弯道像条银带一样悠荡蜿蜒，四望可见天地开阔。云影在牛羊的蹄印下分娩，孕育出北纬48°13′的草原腹地。

这里是老舍笔下的九曲十八弯，以“天下第一曲水”闻名。

江樾掏出相机包，随手拍了几张，这会赶上天气晴朗的时候，草青水秀，色彩饱和度快和油画差不多。

这台相机还是当初江睿给他买的，地理专业的对出片质量要求高，他去考察前购置了两台，一台迄今摆在家里的书房，里面已经装满了全国各地的风景相片。

另外一台哈苏X2D却还是崭新的在他手里，等待着有人去存储大量的风雪、阳光和土地。

江樾性格始终和江睿不一样，他是哥哥，大上三岁，从小父亲教导他的就是谨慎谦和，才能方便以后接手家里的事情。而弟弟出生后，这条规则却不复存在了，想去看山川四海，就去看山川四海，想去纵马攀登，就去纵马攀登。

只有他一个人被规训和严厉对待。

日复一日的区别生活让他身体里同时生出一块自我训诫的反骨，所以一旦拥有了可以选择的权利，也会刻意掩饰自己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感兴趣甚至是不喜欢这些的，但这一刻，他独自于风中林立俯视而下的时候，长如亮带的河水和入眼深翠的草地汇合成一张完整的地图，在他眼底像卷轴一样彻底展开。

心头某处地方还是被猝不及防的震动了一下。

某种程度上江樾理解了一点江睿一直以来想要来草原的念头。

草原上的时间是漫长的。江樾除了四处走走停停，静下来近距离观赏整条河域的风景，余下的时间就是亲手拍下一些值得记录的相片，锻炼手感。

刚出片的时候不太熟悉调整焦距，导致拍出来的照片都糊花了，显然是状况之外。

后来对比反复拍了几次，手感渐渐上来了，基本能知道怎么拍能拍出自己想要的效果。

等落日的过程其实和等日出差不多，都需要充足的耐心的对自然想象力的保持。江樾向观景台那边漫步，不知不觉时间就快到了。

为了纵览莫尔格勒河的全貌，江樾扶稳相机，调出广角和长焦距，在恰到好处的火烧云的背景下，精准定格了整条河流金光闪耀的一幕，流动的河面差点把他的相机烫坏。

天快要擦黑的时候，马群一寸寸漫过草原的脊背，横穿着排成线，马的鬃毛在风里翻涌成黑色潮水，像松烟墨在宣纸上涣散洇开。

马蹄没入绿浪，千万片草叶同时颤抖，一匹晃着摇铃的白马在最后面走得很慢，啃草的声音从远处咯吱咯吱传来。

靛青暮色被拉开一道口子。白马“咴”地叫了一声，撒开四蹄往他这边哒哒跑来。

马背上人影轻盈灵巧，缰绳甩了几下，一高一低起伏间像只蓝雀。

风吹了太久眼睛有点发酸，江樾微眯了下，从暗色里分辨了很久才看清来的人。

阿纳尔骑着一匹马到了江樾跟前。

江樾张嘴开合了两下，原地反应了一会儿。

实在是这幅画面太有冲击力，由暗到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而且还是骑着马超他这边走过来，他甚至一瞬间恍惚到怀疑是不是见到了小时候书里说的白马王子。

“这也是你的工作？”

阿纳尔咧嘴轻笑：“是啊，我跟你说过，我们老板还经营着一家马场呢，后面那一排就是其中的马。”

“你一天打几份工？你老板承包这么多产业，你就承包了每个产业链里的活儿，忠心耿耿啊。”

江樾真是服气，就没见过这么连轴转的人，想想他手底下的员工整天不仅包吃喝午休下午茶，一到下班点整个办公室都没有一个活物，还得吐槽假期时间太少。

有几秒的时间，他恨不得把阿纳尔挖走，起码会看人眼色对他知冷知热的，身体素质还强，这不妥妥的职场永动机。

“要骑马吗？”阿纳尔拉拉缰绳，伸手摸了两下马身上油光锃亮的鬃毛。

江樾把相机装进包里，开始仔细打量着他眼前的这匹坐骑。

毛色均匀，触手手感柔滑，虽然能看出来没有完全长大，但是匹品种不错的马。

“这种马叫什么？”兴趣上头很快的事，江樾开始有点心动了。

阿纳尔说：“乌珠穆沁。”他随后一跃而下，把马牵到江樾的面前，“你可以骑几圈感受一下，这里不到马场，我不收你费用。”

“这么大方？给你老板省着赚钱，小心回去被发现。”江樾低笑着调侃句，吹了一下午的凉风，他现在有点麻木了，一个鼻孔开始有点堵。

但丝毫不影响他突然亢奋的情绪，这么平坦的草原上骑马，想想也挺有意思。

“没事的，我是这匹马一半的主人。”

江樾啊了一声，没见过伺候人家马还反过来说自己是马的所有者的。

好像有点不要脸。

阿纳尔温和地捋顺马眼睛旁边的鬃毛，侧头大方一笑：“很快我就完全是他的主人了，我从老板那买下他，交付还差一半的钱。”

买一半的马？没听说过这种买法。

“也就是说你还买不起？”

“我让他帮我留下这匹马，多给它吃牧草，也让它多多奔跑，等我到时候用工资赎它，就能是一匹健壮的马了。”

俩人此时距离挨的很近，江樾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草香，还有裹着泥土的湿润。他下意识一扭头，一双漆黑的瞳孔正闪闪发亮，里面仿佛游着条银鱼。

阿纳尔丝毫不觉得是件多不好意思的事情，而是好像完全陷入一种对未来的期待当中，这匹马驹以后是属于他的。

那张漂亮的脸孔在暮色的暗影下，更加生动起来。

在江樾的印象中，草原人就该像上网冲浪时刷到的一样，体型彪悍，被太阳晒得面皮泛红，声音粗噶，同时拥有成百上千的牛羊。

可面前这个接触了几天的男孩，不仅和他了解到的草原人大相径庭，长得精致白净，而且还穷得可怕，就连买马也要分期付款。

果然不能随便相信网上吹嘘的刻板印象，江樾嘴巴闭上了，掩饰掉这种带着先入为主的疑问。

“它有名字吗？”

阿纳尔回答：“叫追影。”

江樾兴致起了，但是从来没骑过马，此刻他庆幸自己腿长，这样可能看起来上马更容易一些。

但踩了几次马镫没踩上去后，他才突然意识到，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

而且差距很大。

他觉得有点丢人，一个大男人，白长这么长的腿，结果连个马都上不去。

“你要双手先扶稳马鞍，轻跳一下借势上马，先踩马镫的话，会导致马镫错位，甚至会惊马。”

认真听完后江樾照着阿纳尔说的扶好起身猛地跳了一下，结果硬是没跳上去，还牵得马身子晃了晃。

“……不骑了。”江樾眼睛一闭，犹如蒙受大辱，转身就要往景区门口走。

阿纳笑得很是清脆动听，随后拉住江樾的胳膊，声音很轻，有点安慰的意思说：“它很听话的，你试一试好不好？你是第一次骑马吧，就把头一次的体验留在这里，草原能让你听见自己的心跳。”

热气窣窣地洒在他耳后，江樾没来由地发觉自己耳根有点热，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不好意思，还是阿纳尔细声细语的劝诱。

他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

胳膊上一热，他这才想起来阿纳尔还拉着他的手臂，掌心的体温透过外套熨传过来。

气氛莫名有点微妙。

“我保证，这次让你有个难忘的体验。”

江樾犹豫了会儿，喉咙滚动一下，眼睛从阿纳尔身上撇开，双手重新扶稳马鞍，跳跃的瞬间后腰处抵过来一只温热的手，用力一顶，紧接着往上使力，一股劲朝他屁股上托了一把。

“好了。”

“别紧张，放松下来，马是可以感知到骑它的人有没有能力驾驭它的，你相信它，也相信自己，就能把你的意志变成它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