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榭又逢春 第76章 对峙

她穿着一袭莹白色中衣，裁剪并不修身，腰身处却还是因为身形消减而显得格外空荡。浓密发丝顺着肩背散落在床榻上，映着点点如月光泽。

两人离得很紧，甚至还可以闻到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然而即便是如此暧昧晦暗的氛围，二人却都各怀心事。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不禁飘过一个些许可笑的念头——

古往今来，那些所谓夫妻间的同床异梦，个中滋味或许便大抵如是了吧。

窦言洵眸中闪着她辨认不清的微光，漆黑寂安间，只听见他缓声道：

“若非经由你暗中授意，这些隐秘之事如何能传遍全府，又弄得人尽皆知？”

声音却格外冷漠，恍若掺了冰块一般。听不出一丝情感。

林栩紧了紧喉咙，“可若将此事公诸于众，于我又有何好处......？”

声音虽然柔弱却潺静无比，甚至能全然无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窦言洵又道：

“你故意派了身边亲信去和别院里的小丫头打探消息。弄玉年纪尚小，毫无心计，自然将陈年旧事和盘托出。常嬷嬷心思深沉，又是府里的老人，若是搬弄主子是非一事坐实，便能被你顺理成章的除去。实谓一箭双雕之计。”

他丝毫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接着道：

“只不过，既然你已存了心思，肯打听我的种种过往，那不知夫人又可曾从弄玉那里听闻，从前伺候在我身边，窦家别院里有两个相貌出众的丫头，她们如今，缘何又凭空消失了呢？”

林栩睫毛轻颤，两人互相看着彼此，空气中竟然堆满了难捱的寂默。

片刻后她方才轻轻启唇，声音里飘着一丝艰难：

“......可我从未有过这些心思，也不知夫君所说究竟是何意。”

窦言洵眼中的冷意渐渐深了。果然，她在与他演戏。

她自然是不能懂的，两人终究力量悬殊，在他顷刻间便可取她性命，杀机肆虐的瞬间——

她又如何能作出懂得的姿态？

林栩不动声色的缓缓低下头，试图掩藏自己的惊惧。即便她心中早已有了推测，然而再听他当面，如此轻描淡写的提及那两个毫无踪迹的丫鬟时，她仍然不免心惊，和害怕。

姣蕊与姣含，从前别院里最得脸的两个大丫头，无比风光却接连毙命，死因未免也太过蹊跷。

起初她听闻此事时，便猜测背后必然有着更深的因由，更在向赵岐求证之后，加深了揣测。

颇有姿色的丫鬟怀有身孕后便忽然坠井而亡，而后不过半日，与其交好的另一个便因伤心过度而投湖而去。听闻，那丫头的尸体在湖水里泡了半宿，被捞起时，已被湖中的鱼啃食了大半。

明面上看，仿佛不过是一件纨绔庶子挑逗下人，事情败露后而不惜杀人灭口的龌龊事。

可若细细思量一番，白氏在别院筹谋多年布下的眼线轻易便被除去，何等的轻描淡写。甚至，她身为家中主母，却碍于新妇进门的时机，而再不能彻查究及。

两相交锋，浮在水面之上的表象尚且如此不堪，只怕之下不为人知的暗涌，只会更加可怖。

自己费尽心机嫁与之人，便是一个手段高明，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她又如何能不怕？

赵岐亦曾说，比起窦家长子的贵气矜重，这位二公子则如同边塞那混杂着泥土与沙砾，却偏偏能破石而出的沙棘一般，个性要更为隐忍——他早便吃尽了这世间所有的苦头。

年少便失去亲娘的少年，又被冠以克父克财的命格赶至别院，甚至被驱赶至边塞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

这些年，窦言洵一直是令府内下人们都十分为难的存在。身份尴尬，性格古怪，伺候起来又总得顾及白氏，长此以往，别院也渐渐成了无人问津之地。

本以为这个几乎被众人遗忘的存在，会在塞北自生自灭，却没想到，多年后一封家书跨越千里而来，从此改变了窦怀生的心思，连夜便遣了府内近百名护卫特意北上将其接回。

当时赵岐亦在其中。不过他们的队伍才从出发沐京没多远，便见遥遥一位少年，身形消瘦，急驰纵马，飞奔而来。

一路沙尘飞扬，少年衣衫破旧，唯独那双眼睛闪着倔强的光，让人只是匆匆一瞥便难以忘怀。

那时的窦言洵明明不过十七八岁，却整个人瘦得几乎脱相，身材倒是高大，然而不知急驰一路受了多少委屈，浑身上下尽是血迹，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好皮，哪里还有半点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影子。

几乎与路边的乞儿无异。

也是这一归，彻底为他在以后的窦家留下一小块立足之地。

府内人都知道二公子自小将养在塞外吃了不少苦头，故而即便是个庶子，在府内又不受重视，却也多了几分对其单枪匹马骑行数千里飞奔回家的敬重。

.

见她不言，窦言洵沉寂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却多了些先前没有的平静。

“既然你不肯承认——”

林栩骤然便感受到身侧一阵尖锐的痛感抵了过来，伴随着寒光骤现，她心神一紧，当即便冒出满身冷汗来。

窦言洵手中正握着着一把刀，抵在她的腰侧。

难怪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平静，那分明一种放弃再与她虚与委蛇的周旋，劝她好自为之的冷淡——

她听得出来。

更要紧的是，此刻他手中握紧的那把刀，即便月色朦胧看不真切，但其长度尺寸，都像极了那把她一直藏在中衣里侧，以防万一的防身利器。

不知何时，竟被他不动声色地夺去了。

林栩心头涌上一股绝望。

窦言洵却勾唇而笑：

“夫人平日里多以清淡柔软的模样示人，没想到性子却是个不服软的。”

他好整以暇，顺带懒洋洋的挪了几分身子，“不错，倒也正合我的胃口。”

霎那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却没有一个可以在此刻确保她性命无虞。

竹苓和青茉早已得了吩咐而退下，眼下殿内帐幔后唯独她与窦言洵二人，他手握着利刃——甚至那锋利刀尖还是她亲手磨的。

他的指尖只需再用几分力，便可将她腰侧肌肤划破，保不齐更会让她命丧于此。

而眼下，他的耐心也渐渐耗尽了。

“为夫实在好奇，既然夫人一心爱慕于我，那为何身上却始终寸步不离，藏着这把匕首？

——还是说，为夫不才，勉强可以将其理解为，这才是夫人百般接近我的，真正用意呢？”

她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间缓缓垂下眼帘。

窦言洵究竟是何时得知她身上藏有这把刀的？

方才她拿玫瑰花汁子泡手时，那把刀分明还安然藏在她的中衣里侧，他究竟又是何时趁她不备，将那把匕首夺去的？

她心中骤然凉了几分，或许......

从一开始他拿到那把匕首之时，他就对她动了杀心，却一直静静看着她演戏。

他觉察出异样......到底有多久了？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危险，眼前之人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君，然而那冷意直透骨髓，令她浑身发寒。

“夫君言重了。”

半晌，她双睫微微一颤，声线虽轻，却有暗藏不住的恐惧，连带着声音都夹杂着些许哭腔：

“......我与夫君本应同舟共济，为何好端端的，夫君竟如此疑心于我？”

话音温婉若一汪春水，似欲化解二人彼此间的冷意。然而她心底却十分明白——

眼下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莫过于刀尖上行走。

稍有不慎，等待她的，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活脱脱像极了案板上那一尾任人宰割，脱水许久的鱼。

——唯有继续撒着所谓爱他的谎言才能自救。

窦言洵双眼眯成一条缝，手中匕首仿佛移开了些，仿佛又没有，她不敢低头向下探看。

良久，他身子动了动，低头看着她，漆黑中双眸隐隐约约闪着光，透出几分玩味与审视。

忽而窦言洵又勾起唇角，黑暗间响起一丝轻薄的笑意。笑声却极为低沉，带着一股凉意。

“同舟共济？夫人当真说得轻巧。你处心积虑嫁入窦家，更是百般佯装想要接近我，其中心机与谋划，你却从来不提，如何眼下又这般深情款款的模样？”

话虽如此，可她却明显感到腰侧的压力稍许减弱许多。林栩不敢松懈，只得更为镇定：

“我嫁入窦家，不求荣华富贵，只为与夫君携手并行，谋一份长久间的信任与安稳。所谓陈年旧事，若非夫君提起，我却从未有半分恶意去探究。栩栩自问一片痴情也好，百般手段接近你也好，都是毫无其他目的——

唯有嫁给你，才是我唯一想要做之事。”

窦言洵眼神冷然，像是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仔细审视着眼前的猎物。

他随手把玩着手中那把匕首的锋刃，随着刀身翻转间，间歇闪现几分银光，晃的她眸光一颤。

良久，猛兽唇边笑意愈发深了，他轻叹道：“既然夫人口口声声只想委身于我，那你又何须日夜藏着一把刀？总不能你爱的我死去活来，却时刻想要一刀将我结果了吧？”

若非两人之间隔着一把利器，此刻倒像极了夫妻情浓时的调笑。

她的心揪得更紧了些，只得低声开口：

“我不想骗你。起初我拿这把刀藏在身上......的确是想防着你。

或许解释苍白，甚至说出来你也不会信，可我虽心悦于你，心底却很是胆小谨慎，全然没有面上装的那么胆大......”

话音讲了半截便渐渐低了下去，再开口时，即便看不清她的脸庞，却也能听见话音中的颤抖：

“那日我在武场匆匆一瞥时便对夫君一见倾心，因而派了人打听。可夫君的名声......在沐京委实算不得清风做派的良家公子，更是和许多女子有过首尾。但我对夫君痴心不改，彼时我家中有表兄同我交好，他心疼我的安危，又懂得些武艺，便提议教我一些功夫防身......这样即便哪日我真与夫君两相静对时，也不至于被夫君随意轻薄了去......

——这便是所有的原因了。”

窦言洵闻言怔了怔，过了许久方才冷笑声声。他向她靠近几分，声音近乎响在她的耳边：“好一段花言巧语，夫人果然聪慧。”

林栩心头一跳，抬眼望去，却依稀借着月色，瞧见他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仿佛在寒冰之下，竟有着难以名状的情感浮动，也不知这一大段说辞他究竟肯不肯相信。

她一时看不透，仿佛在面对一团迷雾，其中深处有着无数隐匿的暗流，正涌动着危险的气息。

只得接着低声喃喃： “夫君就算不肯信我——”

话未说完，窦言洵便打断了她：“你所说的表兄，便是校武场那位粱郢之？”

他顿了顿，手中的匕首轻轻一转，刀尖似是无意般从她的肌肤上滑过。

那凉意如同骤然落下的寒雪，令她愈发汗湿了后背。